因为郭思极犯蠢,半个朝廷都在加班。张四维在侍从室等着诏旨出来后才回政事堂,天色已经昏黑。刚进转过影壁,值班中书王启年就告知他,申时行、王锡爵、耿定向三人就在他的会客厅门外等着——听说是要求朝廷追究郭思极,给何心隐平反。
张四维心里本就不痛快,闻言快走几步。待进门后, 阴沉着脸看向申时行道:“汝墨此来何为?”
张四维称申时行为“汝墨”而非其号“瑶泉”,是他们同为阁臣之后的第一次。申时行脸现苦笑,王锡爵却始终笑眯眯的样子,仿佛没听出内阁总理的不满意。
三人里耿定向岁数最大,时年六十三岁,比申时行大十一岁, 比王锡爵大十岁——却是最沉不住气的一个。未等申时行回答张四维的问题, 他上前一步,躬身到地道:“元辅大人,未知皇上对何心隐的事儿怎么说的?”
张四维听他叫自己“元辅”,心底冷哼一声。但耿定向比他岁数还大,也不好无礼。就嘴角扯出笑来回礼道:“天台先生,何心隐在报纸上往你身上泼污也不是一回两回,你倒是不计前嫌的很。”
耿定向抬起头,眼圈通红道:“太祖高皇帝《教民榜》言:‘今后天下教官人等,有不依圣贤格言,妄生异议,以惑后生,乖其良心者,诛其本身——’若何心隐伏此罪而死,则死得其所!”
“但何心隐非伏此罪,而以冤杀!郭思极此獠罪不可赦者,一是造出个离经叛道的‘伪圣’,使其邪说大张;二是置朝廷于不义之地,虽万死不足赎其罪!”
张四维听了耿定向的话, 心中一动,这才对养心殿中皇帝的选择恍然大悟。他心中计较, 面上却不显,将手一伸道:“进去说话。”说完点点头,先进了会客厅。
申时行打头,带着王锡爵和耿定向鱼贯而入。几人落座后,有中书端上茶水点心。耿定向还待再说,申时行打断道:“天台先生莫急,总理大臣才面圣回来,皇上必有决断了。”
张四维拿起茶杯,慢条斯理喝了一口,看着申时行的脸色。随后他放下茶杯,轻声道:
“本来么,对何心隐的言论,皇上本意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郭思极这么一搞,确如天台先生所说,让朝廷很是难受。兼有些别有用心之人鼓噪,如今舆论鼎沸,皇上颇敢为难, 本相更觉得棘手, 还建议皇上听听水濂先生的意见。”
“皇上也没召见水濂先生, 与本相讨论后,已经下旨逮问郭思极,打算给何心隐平反——现在诏旨已经出来了,光报今晚就发出去。”
张四维这话说出来,只要今天下午没在养心殿上的,多数会脑补出来“经张四维力劝,皇帝同意给何心隐平反”这一幕。同时脑补出来的还有相较于潘晟,皇帝更信任张四维,因为尽管张四维建议了,但“皇上也没召见水濂先生。”
但事实与之完全相反——这就是语言的艺术。更关键的是,张四维没有矫诏,也没有撒谎,他只是将自己与皇帝的交流细节省略掉了。三言两语流露出来的信息是——老夫圣眷依旧,申某你不必邀买人心的同时来探底。
申时行脸色微变,王锡爵仍是笑眯眯的,耿定向大喜过望。他向北拱手颂圣道:“陛下圣明!”又对着张四维一拱手:“元辅大人,辛苦!”张四维微微一笑。
王锡爵状似不经意的接过话题道:“总理大臣确实辛苦,适才某就觉得您脸色不太好——您可一定珍摄贵体,现如今国事如稠,政事堂可不能缺了您这个掌舵的。”
这回轮到张四维脸色微变,申时行眼光闪烁,王锡爵说完话仍然笑眯眯。只有耿定向在一旁摸了摸头,不明白张四维和申时行脸色变幻是为什么。
谷捣
......
政事堂高手过招暂且不表。养心殿中,朱翊钧面前的王通额头见汗,因为朱翊钧眼中的怒色毫无遮掩的:“何心隐的事你有什么解释?”
王通满脸通红,咬牙跪地磕头道:“臣有失察和失于监管之罪。何心隐身具技击之术,内情司监视他这几年,他常用此术脱离监看。此番是地方见他在休宁行程公开,并无忌讳人物,就疏于防范。郭思极抓了他两天后消息才上报到分局,保护指令下去时已受刑不治。”
朱翊钧听了无语。内情探子经常看不住何心隐,这种事不足为奇。当年锦衣卫“寻找李时珍”时,探子们也经常看丢。更何况何心隐流浪江湖数十年,得享大名并非幸致。
因朱翊钧严令内情探子随意暴露身份,干预地方公事,导致何心隐被抓之后,内情探子竟然不敢直接去保,否则何心隐也不至于死。这就是体制森严的弊病,所谓创造性的开展工作当然是高水平——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体制内折腾出花来还不出格的。
王通虽然自承有罪,但将经过一说,朱翊钧也无可奈何,想发作都不知冲着谁。王通配合朱翊钧这么多年,见皇帝沉默就知道他将自己的辩解听明白了,沉吟一下,方咬牙启奏道:“皇上,您让内情司监视的这些所谓‘士林之望’,还是要给臣一個章程,下次再遇此类情形,总要有个措置。”
朱翊钧闻言,不知如何回答王通的问题。走下御座来回踱步,半天方道:“还是照旧吧。朕不是要把他们怎么着,但总是要知道这些人的思想才放心,否则——”否则什么,朱翊钧没有说出来,但在心里补了一句道:“否则,我也不知意识形态将发展成何种模样。”
所谓的照旧,就是还如以前一般,盯着这些人,将他们写作的、发表的及与其他人交流的内容尽量掌握上报——至于其他的,没内情司要做的事情。王通松了一口气,打算告退。
没想到朱翊钧又想起一出道:“此前,朕让你查‘盗掘案’后面人物,你查的怎么样了?距离裘喜子喊法场也快两年了。”
王通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左右。朱翊钧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还真有答案,就看向魏朝。
魏朝一躬身,示意养心殿伺候的内侍、女官都出外。他自己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待殿门关上,他只是将手中拂尘往臂弯上一搭,仍躬身侍立。
王通咽了口唾沫,低声道:“臣年后已经找到了马斌之子,其在太仓富商周德权家,化名周铁墩。”未等朱翊钧追问,他又接着奏道:“这周德权与申阁老家甚厚,申阁老家的昆区班子‘申班’以‘周家班’为底,而‘周家班’就是这周德权在万历十一年所献。”
朱翊钧闻言,面上微微颔首,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申时行与盗掘案相关,是自己万万想不到的。
虽然盗掘案导致四品高官自尽,不出所料后面必然有大鱼。但此‘案’获利太小,朱翊钧万万想不出来这点利益后面能有什么大的蹊跷。要说攀诬张四维,用小案子来撬动大政争,又有些儿戏——主要知情人“马斌”连面儿都不敢露,写几封举报信有什么用处?
他坐在御案后面思索,王通只能继续说下去:“因为皇上一直关注韩必显案,臣未敢怠慢,安排坐探进入周家,与那‘周铁墩’交上了朋友。上个月听那周某说,其父到吕宋做生意——此线索还没来得及转军情局。”
朱翊钧心中一阵烦躁,他压抑着情绪,问道:“京师这边又查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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