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浪形骸歌 九 酒香巷子深

只因形骸多年来身为活尸,觉得比所有活人都卑微低贱,心情急剧压抑,却又说不清、道不明,这些时日,压抑之感依稀消退,正如潜龙出海,势不可挡。令他不可避免的自视甚高,为过往所作所为而沾沾自喜,对凡俗之人又怜悯,又同情,又轻视,又失望。

忽然间,有人敲门,形骸道:&ldo;进来吧。&rdo;

五个十七岁出头的弟子走了进来,向形骸磕头请安。形骸暗忖:&ldo;这头磕得未免不标准,未能表达对我这当世宗匠的崇拜之情,但我宽宏大量,也不必与他们计较。&rdo;虽这般想,但仍感到如鲠在喉。

他道:&ldo;诸位爱徒,还请起身,找我何事?&rdo;

众弟子齐声道:&ldo;师父,还请准咱们半个月假!&rdo;

形骸道:&ldo;尔等学艺未成,岂能下山?&rdo;

一领头的大块头弟子急道:&ldo;师父,咱们成年礼就要到了,非得去做一件大事。&rdo;

形骸凝视着他,那弟子满头大汗,似乎心慌,低下头去。

形骸道:&ldo;你所谓大事是什么?&rdo;

那弟子道:&ldo;师父,咱们要去抢树海国的人,烧树海国的树,用你教的功夫,证明自己是勇士,是高手!&rdo;

离落国习俗如此,他们与树海国世代为仇,血仇无可化解。离落国的蛮族男子若要受族人认可,必须手上沾染鲜血,且最好是树海国人的血,否则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形骸怒道:&ldo;不许去!&rdo;众少年吓了一跳,苦苦哀求道:&ldo;师父,求你啦,不然咱们要被人嘲笑的生不如死!&rdo;

形骸道:&ldo;本门门规,不得滥杀无辜!不得恃强凌弱!不得为一己私欲而动用武力!更不得做打家劫舍的勾当!&rdo;

那大块头弟子道:&ldo;可可是&rdo;

形骸道:&ldo;没有可是!离落国王都的百姓,便未必定要残杀树海国人。&rdo;

另一圆脸少年道:&ldo;王都的人,并非咱们河边部落的,他们日子过得好,都快忘了树海国的仇恨啦,咱们可不会忘!&rdo;

又一方脸少年道:&ldo;是啊,就算是咱们的利歌国主,不也曾闯入树海国,与许多仙灵交战么?&rdo;

利歌自当上国主之后,离落国庄稼连续两年大丰收,猎人们成果丰富,与龙国商贸繁荣,海盗们也满载而归,因此非但从解元城灾难中恢复过来,更令百姓日子好过了许多。众国民原本暗中抱怨这位国主是个灾星,两年已过,又对他歌功颂德,将他过往遭遇的险情编为传奇,举国上下无不赞美。

形骸道:&ldo;我瞧树海国从来不主动挑事,是离落国一次次侵入树海国家园!&rdo;

大块头弟子恨恨道:&ldo;师父,你们龙国人,不知道咱们离落国人有多少死在树海国畜生手下!&rdo;

形骸冷冷道:&ldo;那是你们咎由自取,总不见得你们到人家家中杀人,人家还只能忍气吞声?&rdo;

众弟子气往上冲,可想起形骸恩情,却又不敢发作,只一个个将脑袋垂得低低的,脸蛋涨得通红。

形骸道:&ldo;怎么?难道为师说的不对?为师英明神武,见识清晰,明辨是非,才智过人,说出来的话,岂能有错?&rdo;

众少年默不作声,形骸心想:&ldo;可别把他们气坏了,令尖牙病发作。&rdo;虽然此病发生极为罕见,通常生气并无大碍,而这些少年真气有些火候,更易于抵挡疾病。但经过李银师与欧阳挡之事,形骸总觉得再谨慎也不为过。

他叹道:&ldo;为师纵然极少犯错,但先前那句话却有一丝一毫的失礼,尔等莫要介意。&rdo;

众弟子心意登平,忙道:&ldo;师父,咱们万万不敢。&rdo;

形骸笑道:&ldo;尊师重道,也是为师的美德之一,你们学的不坏,但更需时刻牢记。且鲁莽野蛮,并非英雄好汉,杀人放火,与本门武学相悖。尔等务必铭记门规,此次不许下山,今后也休要胡乱杀人。&rdo;

众门人唉声叹气,那大块头怏怏道:&ldo;可师父,若将来那些族人瞧不起咱们&rdo;

形骸道:&ldo;我教的武功何等精湛?你们下山之后,可与那挑衅之人切磋身手,若能取胜,当能堵上他们的嘴,且让人领教我青虹派精微奥妙的手段,岂不是一举两得?&rdo;

众门人大喜,道:&ldo;既然师父这般说,咱们就遵命揍人去!&rdo;

形骸摇头道:&ldo;我可没叫你们揍人,只是让你们去比武。似我这般遵守礼法,注重文明之人,如何会撺掇弟子打架?&rdo;

众弟子笑道:&ldo;是,是,师父是大圣贤,大宗师,再完美也没有了。&rdo;

他们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告退,就在此时,只听屋顶有人&ldo;呵呵呵、哈哈哈&rdo;地大笑起来,笑声好生洪亮,震得房屋微微摇晃。众弟子变了脸色,纷纷问道:&ldo;来人是谁?&rdo;

形骸说道:&ldo;三位是何人?为何不请自来,跳上大殿,做那小偷小摸的勾当?&rdo;声音并不响,却令上头之人听得一清二楚。

其中一汉子说道:&ldo;孟行海,你出来说话!&rdo;

形骸走出房屋,见屋檐上站着三个壮汉,皆穿着兽皮,携带兵刃,约莫四十岁年纪,身上闪着龙火光芒,神情甚是凶悍。

形骸道:&ldo;给我下来!你们三人见了本宗师,就算不跪,也得给我好好行礼!&rdo;

其中一黑胡须的壮汉冷笑道:&ldo;我偏要踩在你头上!瞧你能奈我何?&rdo;

众弟子无不大怒,朝那汉子齐声喝骂,那壮汉道:&ldo;你们这些小懦夫,到了年纪,为何还躲在山上,做那缩头乌龟?我听说是这孟行海不让你们下山去报仇,特来会会这位包庇树海国人的奸细!&rdo;

大块头弟子嚷道:&ldo;师父不是奸细!他教咱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rdo;

黑须壮汉仰天大笑三声,道:&ldo;好一个&lso;人不犯我,我不犯人&rso;,今日我于洞庭就是要犯犯你这教坏我离落国子弟的恶人!&rdo;他身后两人说道:&ldo;不错,挑了你这道观,叫你满门解散,名声扫地!&rdo;&ldo;这些娃娃,都得加入咱们战团!&rdo;

众弟子骂道:&ldo;你别光说不练,还不下来,让咱们好好会会你!&rdo;

黑须壮汉哼了一声,一晃落地,抬起脑袋,神色不屑,道:&ldo;孟行海,咱们较量较量。&rdo;

形骸道:&ldo;久闻洞庭战团长于洞庭龙火功甚是高强,达到第四层境界,然则这微末光芒,在我面前,真如萤火与日月争辉。此战你必败无疑,我胜了也没什么好处。&rdo;

黑须壮汉勃然变色,道:&ldo;你是不敢打了?&rdo;

形骸道:&ldo;这两年来,离落国上门挑战本宗师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本宗师可曾落败?但每次取胜,也捞不到什么油水,还得管上败者一顿饭,让他在此养伤,委实不太划算,你若当真要比,咱们不妨打个赌。&rdo;

忽听背后有少女轻笑道:&ldo;师父啊,你好好敲敲竹杠,让他大出血,长点记性!&rdo;正是白雪儿与川卉闻讯赶来凑热闹了。

于洞庭朗声道:&ldo;好,你要打什么赌?老子一概奉陪!&rdo;

形骸想了想,道:&ldo;我也不要你钱财,你若输了,就得穿这衣衫,整整一年不得脱下!&rdo;说罢手一扬,招来一件长袍,长袍本全体洁白,但上头用黑墨写道:&ldo;我败于青虹山大仙孟行海手下,他老人家神功无敌,承前启后,继往开来,震古烁今,开创了武学与道法前所未有的局面。我甘愿认输,心服口服。他老人家是当世救星,大圣大贤,诸位看官若有诚心,还请上青虹山敬拜他老人家,送些贺礼寿礼,烧香礼拜,并无不妥。&rdo;

见了这袍子,白雪儿捧腹而笑,川卉掩嘴轻笑,众弟子哄堂大笑,白雪儿嚷道:&ldo;师父,你是要他帮咱们招摇撞骗么?&rdo;

形骸叹道:&ldo;世人无知,我若不宣扬,他们如何能知道我的好处?&rdo;

于洞庭看的怒火攻心,又心惊肉跳,暗道:&ldo;若穿上这衣衫整整一年,我这张脸往哪儿搁去?这混账早就备好了这件袍子,他真不要脸,便是朝廷的马屁精,脸皮又岂能如此之厚?&rdo;

形骸瞪眼道:&ldo;于洞庭,你答不答应?&rdo;

于洞庭冷汗直流,道:&ldo;你若输了呢?&rdo;

形骸道:&ldo;我若输了,这座道观就送给你。&rdo;

于洞庭见此处山清水秀,高楼广厦,当真是一处宝地,闻言心动,点头道:&ldo;既然如此&rdo;

说话间,他已扑向形骸,身法迅速,浑身龙火炽热,一招火焰掌如天火般烧下,同时喊道:&ldo;我答应你了!&rdo;

白雪儿见他这是不折不扣的偷袭,又惊又怒,骂道:&ldo;狗贼&rdo;

话音未落,于洞庭见形骸变作七十二个人影,每个人影赏了他一嘴巴,于洞庭痛的眼冒金星,身子转了一圈又一圈,足足转了七十二圈之后,这才摔倒在地,已然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形骸变回原样,手中多了一支毛笔,在袍子上补了一句:&ldo;我败在孟行海他老人家一招&lso;七十二变&rso;之下,此招令人叹为观止,天下只怕无人可破,无人能及。&rdo;写完,将袍子扔给于洞庭,喝道:&ldo;快穿!&rdo;

于洞庭那两个兄弟齐声怒吼,飞身而下,如雄鹰展翅,落向形骸。忽然间,怒吼声变作尖叫,尖叫变作哀嚎,哀嚎变作呜咽,两人被一高大人影抓住头发,提了起来,皆动弹不得,就仿佛提住两只小狗一般。

众弟子看清此人是道观中的火工道人,知道此人姓马,平素都叫他马叔。此人除了对师尊与白雪儿、川卉稍加重视之外,对谁都不理不睬。此刻一瞧,方知他竟也身怀上乘武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