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鼠笔直站在操场中间,一步没动,他知道如果再跟随那缺德丫头,他真的会被送到卫生队抬担架或者三连去站岗。</p>
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不能回一连,他重新抬起头,自然而然地挺胸,目视前方,迎风肃穆,变成了阳光下的雕像。</p>
一个小时过去了,经过操场的战士看到那个风尘中的雕塑,无不指指点点。</p>
“这家伙,站得这个直溜,一瞅就是一连的货,倒霉成这样还能把老鼠尾巴翘上天呢!”</p>
“特战连也好不哪去,这也太能拿架势了!故意摆这出是给谁看呢?显摆他们庙门高是怎么地?”</p>
两个小时过去了,团长把警卫小六叫在了跟前问:“当时你是不是跟着起哄架秧子了?”</p>
“我……只说了一个‘是’字。”</p>
“那你就再说一个‘是’吧。”接着团长的语气瞬间变得严厉:“去把全团的水缸挑满!”</p>
“是!”小六的回答明显有气无力。</p>
三个小时过去了,凌菲趴在窗外道:“林姐,他魔障了,根本劝不动,拉也不走,话也不说。”</p>
窗内的林雪看了看操场中间那块‘风化石’,回头朝小丫头道:“神仙,你快把他收了行不行?再站一会儿就吹干了,这不是给我找活儿吗?”</p>
“又不是我让他站的,关我什么事?”</p>
“算我求你行不行?”</p>
“林阿姨,你别跟着搀和了好不好?他就是马大个那个大王八蛋派来当奸细的!我要是不卡住他,我哥那德行能指望上吗?唉!操碎了心……”</p>
那副委屈的小口气让林雪很无语。</p>
四个小时过去了,一个警卫员跑进了团部:“团长,他还在操场上站着呢。”</p>
警卫员说完便离开了,政委撇下手里的书:“你怎么不出面呢?真由着丫头胡来啊?要不我去解决这事。”</p>
“你也别去。既然是想做间谍,那他就应该有这个心理准备。我出去逼着特战连收了人,根本于事无补,凭一连和特战连混的那个臭,该遭的罪那小子照样一分不少你信不信?阳奉阴违还不如现在这样摆在台面上好呢。”</p>
团长起身来到窗边,听着院中的偶尔呼啸,停了会又道:“特战连确实有过人之处,马大个能这么做,我很高兴,其实我是打算帮他一把的。”</p>
政委笑了笑:“我敢说就算他站到天黑,站到倒下,那臭丫头片子也不带松口的,不用命令强压,你还能怎么办?”</p>
“嘿嘿,山人自有妙计!只是火候未到而已。”</p>
残阳如血,寒风如刀,黄沙土尘在空旷的操场上阵阵飘。</p>
一个八路军战士的身影,迎着血色,摇摇欲坠,仍然在努力挺高胸膛迎风,灰蒙蒙的脸,昂扬着,映照出痛苦的骄傲。</p>
他用意志在支撑,他的意志很单纯,只是不愿丢一连的人,要像连长一样屹立不倒。</p>
经过的战士没有人再对他指指点点了,有些人似乎懂了,为什么一连是尖刀连?也许根本不是因为一连的拼刺技术最高,也许根本不是因为一连的刺刀最雪亮。</p>
晚霞之下,炊事班大院如时开始喧嚣。</p>
那张刻着丑陋小女孩的桌子,是唯一空着的一张,因为最近小丫头回来了,她又开始霸占了,跟她关系不够近的,识趣地不坐这。</p>
警卫排长小六搓着肩膀进了院,到这坐了;不久,凌菲和护士嘀嘀咕咕进院,也到这坐了;后来,三连的连长也来到这张桌子,现在团里人不多,为节俭,三连跟团里的炊事班暂时合了火。</p>
最后,林大医生出现,小丫蛋在她屁股后头跟着后面还跟着个呆子,嘻嘻哈哈入座。</p>
够十几人的长桌,只坐了这七位,偏偏是全院里最叽叽喳喳的一桌。林雪本来一直是由凌菲或者护士替她把饭菜打回宿舍去吃的。</p>
但是这几天小丫蛋回来后,每次都拉着她到炊事班大院里就着西北风吃饭,虽然深秋的天气已冷,却让林雪喜欢上了这种氛围,一种无法言述的惬意感。</p>
凌菲劝小丫蛋放孟鼠一马,小干柴劝小丫蛋坚持原则不能中计,小六挑水挑得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只管哼哼哈哈。</p>
小丫蛋根本不表态,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坚决不要一连的王八蛋。别人的饭都上了,只有她那份迟迟没来。</p>
正要翘辫子喊小干柴呢,小干柴来了,小心翼翼端着个破碗,递放在小丫蛋面前,贼眉鼠眼往厨房门口瞧了一眼,然后低声对小丫头道:“这是汤大叔刚做好的,就这一碗,说是只给你一个人喝,别人全没份。”</p>
一双大眼纳闷地眨巴眨巴,低头瞧,破碗里盛着半碗水,似乎带着点微微的绿色,水面上漂着一根孤零零的苦菜叶,这是用这么一根苦菜叶煮出来的半碗汤,没有任何作料!</p>
桌上已经开吃的几位停下了动作,看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p>
小六嚼着嘴里的东西问:“干柴,你拿错了吧?”</p>
“我倒是想错呢!”</p>
滴答</p>
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入淡如水的汤碗,清脆地响。然后第二颗泪水滑下了丫头的小脸,在汤碗里溅起波纹,那颗细薄的苦菜叶在汤面上晃啊晃。</p>
“丫头?你怎么了?”林雪惊讶,桌上的几位全都惊讶。</p>
她不说话,小马尾毫无生机地耷拉到底,静静淌着满脸的泪,小心翼翼捧起破碗,哭着,喝到一滴不剩。</p>
终于抽泣出声,释放出悲伤的心碎,然后放下破碗离开了,留下满桌子的无语讶静。</p>
林雪不是很清楚小丫头为什么会因为一碗苦菜汤而突然崩溃,根据所有人的表情,看来满院子的人都不明白,没有人能看懂。</p>
这碗汤是汤大叔给她的,说明汤大叔是有意的。尽管有好奇,但是林雪知道这件事不该她管,不便去问。她觉得……能让汤掺泪,那应该是一份记忆。</p>
那碗泪汤,也许是一幅苍凉的画卷,也许是一面痛苦的镜子,也许是一个心碎的故事,无论是什么,那一定是关于无尽的悲伤。</p>
由此,林雪第一次在内心中重新审视这个小丫头,一直以为她像风一般不羁,原来她也会在悲伤的角落徘徊。</p>
由此,林雪又开始思考,小丫头和陆航为什么能赖在一起?过去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像别人一样觉得奇怪,一个明亮,一个暗淡;一个张扬,一个内敛;红与黑,截然相反的两个家伙应该距离更远,又或者该针锋相对。</p>
此刻,猛然觉得,他们两个有太多共性,他们都没有故乡和亲人,他们都是孤独的,他们都生活在军旅,很多年。</p>sxbiquge/read/42/427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