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还是同一个夜晚,紫黢黢的天空只能见到一瞥月影,越往上爬越晶亮,爬到了钟楼的一角懒懒地挂着,像是白鸽露出半个洁白的胸脯,在林年在学院的石板路走到头,再抬头看,月亮已经没有了,白鸽也振翅高飞藏在了紫黢黢的天里。
他提着一袋水果停在了心理部阁楼的院子前,阁楼里已经基本熄灯了,只剩下院子外一盏温色的白炽灯照亮着小路,他沿着小路走进去,不用敲门就推开了门板,里面传来了消毒水的气味。
往日的心理部已经迁移到营地区去了,这里已经被改造成了临时的住院部,不少需要长期静养的学员都被安置在这里的房间里,一到了夜晚就静悄悄的。
一楼的大厅里点着一盏微弱的壁灯照着前台的位置,守夜的三年级师姐原趴在桌上打着瞌睡,耳边忽然响起了门板嗞呀的声音,又有一阵夜风吹进她的衣领里惹得她惊醒打了个哆嗦。她抬头看向大门时又什么都没有看见,门扉安安静静地合拢着没有露出一点缝隙,那阵冷风就像是从梦里吹出来的一样让她一下子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利用时间零省去了不必要的麻烦,林年穿过了阁楼的大厅,轻车熟路地走楼梯上了三楼,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穿行在三楼的走廊里一路向里,还没刻意去找临时的病床门牌号就听见了黑暗深处传来的小声压抑的咳嗽。
循着咳嗽声走去,林年轻手轻脚地拉开门,但动作似乎还是大了些,惊扰了房间里休息的女孩,坐起在床上扭头就看向了门前的他,两人视线也在昏暗中对在了一起,窗外的白鸽又跃过了钟楼的尖儿照亮了屋里的人。
“还没睡?”林年停顿了一下后,带上了门,提着水果走向床边。
“才睡醒,已经睡过一轮了,起床找水喝。”坐在床上穿着病号服的苏晓樯伸手捋了捋头发说,“倒是你,这个时候还不睡啊?”
“我应该跟你说过我的睡眠周期跟其他人不一样,一天睡两三个小时就够了。”
“那你睡够两三个小时了吗?”苏晓樯侧头看着走到病床边坐下的林年问。
“没有。”林年把水果放在了桌上,轻轻靠在了椅背上。
“睡不着?”苏晓樯找来枕头垫着后背,也不躺下了,软软地靠在床头前看着身旁的男孩。
“差不多吧。”
“说说看为什么睡不着?我一直以为你是天塌不惊那类型的人!”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学校组织要去春游的时候吗?”林年想了想,问。
“记得,一晚上没睡着,心血澎湃,半夜都会起来清点自己带的零食够不够,生怕忘记了什么东西。”
“我也一样。”林年背靠着椅子双手轻轻合拢拇指叠在一起放在腿上。
“那你知道后来我怎么睡着的吗?”苏晓樯安静了一会儿后,又忽然歪头看向林年问。
“被你爸爸妈妈发现后训斥了一顿哭着睡着的?”
“不,我睡不着是一直担心春游的路上会忘记带什么,所以我干脆把书包拿到了床上抱着,忽然就安心了许多然后就自然而然地睡着了。”
林年想象了一下一个大房间里激动到只有抱着书包才能恬静入睡的小女孩的模样,忍不住低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睡不着就找一点能让自己安心的事情一直想,心里有了安慰自然就放松,之后自然就能轻松睡着了。”苏晓樯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的被子上笑着分享着自己的经验,“如果你睡不着可以试试这个方法!”
林年只是淡笑没说话,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苏晓樯,苏晓樯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说的入睡小技巧身边的男孩并不陌生,因为此时此刻对方就是这么做的。
病房里安静了一会儿,气氛尽如人意,但片刻后苏晓樯正想开口说什么,但却忽然没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原本舒张的眉头有些皱了起来,一旁的林年等她咳嗽完了,立刻起身端起了水递给了她,右手按住她的后背看着她把温水喝下去,但在喝水的过程中咳嗽的欲望又来了,一下子有些呛住了咳嗽地就越发厉害了。
“慢点。”林年只能尝试给她拍背,但效果却不尽人意,她弯腰侧在床边用力地咳嗽像是要把肺里所有的空气都咳出来一样,右手下意识用力抓住了林年的袖子,林年也轻轻握住着她的手腕。
大概十几秒钟后,苏晓樯才渐渐平复了呼吸止住了咳嗽,床下都是咳出来的水迹,一杯水原本就没多少,喝了多少就咳了多少出来,“我去运气不太好,喝水的时候都能咳嗽呛着。”
林年拿卫生纸给苏晓樯擦干净嘴边,又重新给她倒了一杯水,看她小口小口顺利喝下去了才拿回杯子,探过去伸手放在了她的额头上比较体温,“不发烧咳嗽这么厉害,病没怎么好吗?”
“医生说是热伤风引起急性扁桃体炎,再严重一点可能都得扁桃体化脓了,一直感觉喉咙里卡了根刺一样怪难受的。准备等明天仪器和药物配好之后做雾化消炎,问题不算太大,但很折磨人。”苏晓樯像是把自己的力气都咳完了,躺在了枕头上整个人软绵绵的,才一侧头就见到林年递过来了一瓣削好的梨,不知什么时候床头柜上堆满了梨皮,她甚至没看到林年拿水果刀的动作。
“给你带了些梨,润肺止咳,清热化痰的,你的身体该好好调养一下了。”林年把梨凑到了苏晓樯的嘴边,对方歪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果断地一口咬下去吃了起来,虽然有些发烧和咳嗽,但眼睛里却是写满了愉快,“如果让其他人知道,救了学院的大英雄喂我吃梨会不会嫉妒死?”
“嗯”林年想了一下还是决定不把中午自己分梨的事情说出来了。
“真厉害啊。”苏晓樯忽然说。
“什么厉害?”林年问。
“你那天晚上。”
“你的话有很浓的性暗示你知道吗?”林年问。
苏晓樯愣了一下,然后刷一下脸红了,“不是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林年轻轻点头,低头继续切梨,“只是工作罢了,我只做了我该做的,就算我不上也会有其他人代替我上。”
“你最后这么解决掉他的?”苏晓樯好奇地问,“那个大家伙不是简单就能干掉的吧?你在最后用了什么必杀技吗?”
林年思考了一下,发现锁链这种事情真不好去模棱两可地解释,于是只能说,“你可以当做我学会了新的言灵。”
“新的言灵?言灵这种东西一个混血种不是只能有一个吗?”
“凡事总有例外。”林年说。
“你的这个新的言灵,能放波吗?”苏晓樯想了想问。>
“不能。”为什么每个人都会纠结他到底能不能放波,这真的很重要吗?
“那效果是什么?方便说吗?我有些好奇。”苏晓樯挠了挠眉毛。
林年看了她一眼然后说,“强行提升血统,并且给予极强的控制能力,血统提纯后伴随的就算超过阈值的恢复能力,超速再生、极端环境适应性,是一个在肉体增强上站在了顶峰的言灵。”
“这么厉害?也就是说你以后不会生病了?”苏晓樯意外地说道。
“无限再生当然也意味着无限的健康。”林年看了苏晓樯一眼,然后点头,“虽然混血种本身并不会得太大的病症,但基本上也可以这么理解。”
“不过你没事就好了,那晚上我真的害怕你被烤成小鱼干。”苏晓樯松了口气吐槽。
“不过说起来,兰斯洛特他们说那天发现你的时候你在钟楼的顶上,为什么你会出现在那里?那天晚上你不是跟我一起在安铂馆吗?”林年切着手里去皮的梨肉忽然问。
“啊,你说这个啊那天不是跳舞完了你不是有事离开了吗我有些累也想出去走走,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你然后安铂馆炸了我就去其他地方了”苏晓樯专心吃梨了起来,说话有些呜呜咽咽的,声音含糊不清,但起码能听个大概。
“那怎么会想到去钟楼?”
“停电了我找不到路啊,整个学院最高的建筑就是钟楼了,我就按着钟楼的影儿走过去的,然后在过去的时候又听见了枪声和爆炸声,把我吓一大跳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就干脆逃进钟楼里避难了。”
林年侧了侧头盯着苏晓樯,苏晓樯察觉到他的视线也看向他,四目相对数秒后,林年伸出手捏住了苏晓樯的下巴,这个动作陡然让苏晓樯体温升高到了一两度,她呼吸停滞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年然后嘴里就被塞了又一瓣梨。
“很合理。”林年低头继续削梨,无视了苏晓樯那幽怨的视线。
“话说我们现在算什么?”苏晓樯咬着梨忽然支支吾吾地说,提到那一晚上,自然绕不开那一场舞蹈,而提到舞蹈,谁又能忘记在那舞步结束时发生的一刻美好呢。
“什么算什么?”
“没什么啦。”苏晓樯咬碎梨小块地咽了下去,但她发现身旁的男孩忽然也不说话了,扭头看过去,发现对方正盯着自己看。
“别多想,你生病了你最大,你想我们之间算什么就算什么。”林年再切了一块梨喂给他,声音也平和了许多。
苏晓樯呆了一下,然后忽然迅猛地一口咬下了林年手里的梨,整个人在病床上右手握拳下拉做出欢呼庆贺的动作来,然后又岔了口气开始咳嗽了起来,林年只能立刻拍起了欢腾不过三秒的女孩的后背帮他顺气。
“你觉得会有什么很大的改变吗?”林年手贴在她的后背问。
“我不知道但我只知道我以后终于可以平常心地听周杰伦的《安静》这首歌了!”苏晓樯向后仰躺轻轻压住了林年的手在枕头里。
林年也没有抽开手,只是侧着头看着她,似乎是不太理解这跟周杰伦的歌有什么关系。
“你居然忘记了这回事,太没良心了吧?”苏晓樯侧头看了一眼沉默的林年哼哼了一声。
“总得给我点提示,我每天需要记住很多事情。”
“去年,火锅店,同班同学聚餐。”
“哦。”林年想起了,三个关键词他就挖出了那个被雪藏在记忆角落的那个场景。
他的鼻尖前似乎都缭绕起了火锅的底料香气与可乐的二氧化碳气味,以及身旁女孩身上那天的香水味,记得那么的清晰。
“谁叫那时候背景音乐那么应景,差点把我都弄哭了,好在溜得快不然就真的糗了。”苏晓樯小声说。
“你那时候忽然说你要走,我感觉跟天塌了一样,心想怎么会呢?明明事情发展得都那么顺利,大不了你拒绝了我改天才试一次就好了,但你忽然说你要走,我就突然反应过来那好像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
“学院的地址和情报需要保密,你应该知道这一点的,所以那时候我也没办法跟你说太多。”林年轻声说道。
“嗯,我现在知道,但那时候只感觉你终于厌烦我了,蛮伤心的,那晚上我回去之后翻了火锅店里那首歌来听,反复听有些怪矫情的,之后我也觉得有些好笑,但每次听见有人放那首歌就烦得要死”
“伤心的人听什么歌都感觉像是在唱自己。”
“后来你回来过一次,聚餐那次记得吧,我兴奋了整整一晚上,但又有些害怕你领了个外国女朋友回来,人家都说外国的学生开放,本来你就是一个不怎么主动的人,在仕兰中学还好没太多人骚扰你,要是你去国外一大群女生缠着你该怎么办啊?那晚上我真没睡着,发给你短信你也没回我”
“那时候我在飞机上没有信号,凌晨才落地,落地后在高架路上又遇见了一些事情耽搁了一下。”
林年边削着梨喂苏晓樯,边跟她聊着天,原本生了病该休息少说话,但今天的苏晓樯十分的健谈,像是放下了太久、太久的压力了,束缚已久的话匣子一下子不再受力就弹开了。
她在林年的身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来,仕兰中学的事情,家里的事情,等待的事情,说得都很长、也很详细,就像一幅素描作业极尽细节,每一件事情都那么有趣和生动,但彼此之间的联系方式却是异乎寻常,a话里包含着b话由此引申到b话,b话里又有c话的引子再过度到c话,绵绵无绝。
林年原本是准备插话的,但过后干脆又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靠在椅子上削着梨,窗外月亮爬过钟楼的顶端,跃过山的那边藏了起来,房间里苏晓樯一直说话,眼睛微亮得像是新的一轮月亮。
她很少跟林年聊过这么久,她从来都很害怕自己惹得这个男孩厌烦,所以她的话从来都是极简主义梦寐以求的形态,但今晚她却成了极繁主义的拥护者,用言语的铅笔去点缀那些翻来覆去的细节,想要把过往两人之间的所有事情画上白花作为边框。林年只是听着,然后点头,递给她水杯,喂给她水果,在她的每一幅画前驻足停留。
窗外的学院安安静静的,阁楼的房间里却是开起了晚会,每一次言语都是一簇记忆的烟花。
“该睡觉了。”过了很久,林年看了看桌上手机的时间说。
已经夜深了,月亮爬到了高处,苏晓樯的话语就像被拧上了阀门,被切断的东西再也联系不起来,她有些惘然,但想到什么似的,又释然满足了,放下了心中原本的忧虑。抬起头来看见了林年近在咫尺的脸,以及递过来的最后一瓣的梨肉。
她张开嘴准备咬上最后一块梨,但却被其他温热的东西堵住了。那只背后被压在枕头上的手也轻轻携着她,让她在愣神中仰躺了下去。身上还是有些发热和发软,不知道是生病还是彼此摩擦的缘故,肌肤有一种五色缤纷的温馨,贴合在一起不断上升着海洋表面的温度。大海是无形的,无可比拟的,美极了的,现在他们的情感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