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我们都在期盼世界大同,和合共生。
这是我们几千年文明一直秉持的理念。
其实就和西方人天天哭着喊着要消灭饥饿,维护世界和平的意思差不多。
本质上都是希望幸福不是一个独立单元的享受,应该成为全人类共同的感受。
只可惜谁都知道,这愿望再美好,也有点不现实。
只是我们给自己树立的一个理想化目标而已。
客观世界里始终存在差异性,才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这个世间绝不会有,也不可能有完全一致的东西。
尤其人和人之间,区别更是不容小觑。
哪怕生活同一个年代,居于同一个城市。
属于同一个阶层,有着同样的家庭背景。
身在同一个单位,干着同样一份工作。
甚至是同样的年龄,同样性别的两个人,也依然会有天差地别的际遇。
像宁卫民和张士慧就属于这样的典型例子。
因为恰恰就在宁卫民活得顺风顺水,彻底解决了经济困扰的时候,本着实现财务自由大步向前的同时。
张士慧却反而因为经济问题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并且深陷于几近绝望的困局之中。
那到底怎么回事啊?
这一切恐怕得打国庆假期说起。
敢情就在宁卫民参加边建军婚礼的那一天,其实张士慧也和自己的女朋友刘炜敬在参加另一场婚礼。
这场婚礼的新娘叫王琳,是刘炜敬在高中比较要好的一个女同学。
如今是在重文门菜市场的售货员。
新郎则是大北照相馆的实习摄影师,名叫黄述平。
原本这天去的时候,张士慧还挺轻松的。
这不但是因为他和刘炜敬准备了一份体面的大礼。
俩人花了十块钱买了一套三十头的餐具。
这已经非常够意思了,理应受到重视。
也因为他们俩心里惦记着他们自己的事儿,有心想去见识一下别人的婚礼是怎么办的。
结果没想到,本想跟人家学习学习,好有个努力的方向。
可去了之后,眼界是开了,却反倒是让两个人都受到了重重的精神冲击。
尤其是张士慧,变得尤为萎靡不振了。
因为他们都没想他们所目睹的婚礼全过程实在是太气派了。
如果让人自觉难以追赶得上,那就是反效果了。
这天喜烟摆放的是红牡丹,喜糖全是花花绿绿的外国糖。
婚宴虽然是借了一个单位的食堂餐厅办的,可场面却十分大。
摆了足足二十桌,可想而知那天去的人有多少。
接亲的是是整整五辆小汽车,新郎居然穿的是西服,新娘也穿着粉红色的洋装。
举行仪式时,新郎当众送给新**礼物是一块雷达小金表。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当时相当难得一见的排场。
以至于张士慧和刘炜敬把带来的礼物交给新郎的表弟时。
完全没了一开始他们自己所想象的荣耀感。
反倒让俩人都莫名其妙的有点发虚,不约而同冒出了一个想法。
早知道,就应该多花五块钱买一套三十六头的了,或许那样才更像个样子……
开宴后,酒桌上的排场更加惊人。
这天喝的是一水儿的双沟大曲,每桌还有四瓶京城白牌啤酒,十瓶“北极熊”汽水。
上的菜是六凉个汤,鸡鸭鱼肉不但俱全,还有两道菜是大家很少吃到的。
一是干烧明虾,二是芥末鸭掌。
因此,好多人关注的焦点,都是这鸭掌里的小骨头是怎么一根儿一根儿给剔出来的。
总之,和平常人家在家办的酒席完全不一样,就觉得气派、有钱!
甚至有写数学好的人,就暗暗打了算盘,说这场婚宴要没七八百块钱绝对办不下来。
这在当时可是天文数字啊。
因此这样的场面,那不光是张士慧和刘炜敬感到震惊和疑惑了,肯定还有许多来宾是和他们一样的感觉。
议论纷纷下,有不少人都怀疑新郎新娘为了出风头,重面不重里,扯了大饥荒。
虽然风光一时,日后可有的还呢。
不过酒桌上推杯换盏、气氛热烈时,又有准确的消息传出来了,一下子推翻了众人的质疑。
敢情据新郎的亲戚们透露,说是黄家有门海外关系。
新郎的舅舅上半年从港城刚回大陆探过亲,知道亲外甥要结婚,包圆了所有的费用呢。
甚至发话的人还说了,这场婚礼还不算什么。真正牛的是婚房里的东西。
这话确实不假,因为婚房实在是太梦幻了。
虽然给新人住的两间小平房朝向不好,是倒座儿房,俗称东不暖来夏不凉。
可强就强在,现代化的家电那是一应俱全啊。
大彩电、电冰箱、洗衣机、四喇叭收录机、电风扇、压力水壶,全都有。
而且还几乎都是进口牌子的,简直就像个外贸电器展销会。
家具也同样气派,电镀折叠椅子,折叠圆桌,大玻璃茶几,真正的红皮沙发。
再配上一个落地灯和丝绒窗帘,和那年代还绝无仅有穿着婚纱礼服的大幅结婚彩照。
让这婚房看着比起重文门旅馆最好的房间,布置还要高级不少。
毫不夸张的说,这里是一个可以满足当代青年,所以有关家庭现代化梦想的样板间啊。
已经完全脱离了过去什么三十六条腿和三转一响的旧有模式了。
那是划时代的进步。
相信无论是谁,只要身在这里,你就会觉得主人已经不可能再缺少什么了。
你会认为这样的一个家,就是一个夫妻的终极追求。
也只有这样的家,才能配得上新婚的幸福。
想想看,那张士慧和刘炜敬的感受是什么样啊?
真是有点头脑发昏,眼睛发花,不知往哪儿看好了的感觉。
或许,这种难受劲儿,就叫做富贵逼人吧。
而再往后,更让人别扭的事儿还有呢。
因为新郎新娘绝对是今天的大忙人,他们要招待的人太多,来看新房的人也太多。
根本没容张士慧和刘炜敬好好看看那些摆设,后面很快又有一大帮人涌了进来。
这些人或许是新郎的同学,全是自来熟要闹洞房的架势。
一拥而上,就把一对新人围了个严实,你一句我一句的开起玩笑。
不但挤得原本在屋里的人待没处待,被挤得东倒西歪,不得不争先出屋。
甚至还有人开始大肆吹捧,把新郎和新娘捧得都快到天上去了。
但这些话偏偏听到张士慧的耳朵里却很不受听。
因为照说话这主儿的意思,要是买不起这些家电的人,压根就不够资格结婚似的。
所以那天参加完婚礼回到家,路上就和来的时候完全相反了。
张士慧和刘炜敬饱受了一天的刺激,不知为什么都有点兴致寥寥。
心里无不酸溜溜的,不想说话。
老半天,张士慧骂了一句,“**”。
眼见刘炜敬诧异地望向自己,他赶紧解释。
“我不是说你的同学,是说最后那几个捧臭脚的小子。装什么大尾巴狼?得人几根好烟抽,拿人两包外国糖,就这么舔沟子啊,至于嘛。什么叫看了新房,自己的日子都觉着没滋味了?人活着就为了有那么几件家电啊?”
刘炜敬倒是会说话,看出来张士慧为什么不痛快,可偏偏装不知道。
“嗨,有的人不就那样嘛。你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俩啊,今后要结婚用不着跟他们比。我可不想跟相声里说的似的,当那样的高价姑娘。”
“什么一套家具带沙发,二老负责看娃娃,三转一摁加彩色,四季衣服毛的卡,无双皮鞋有人擦,六亲不认专顾家,七十块钱多更好,八面玲珑会说话,酒烟不动不喝茶,十分满意急了掐……那还是正常人嘛。”
“再说了,靠海外关系过日子又算什么本事啊。咱俩啊连爸妈都不靠,全靠咱们自己,一下子置办不齐,慢慢置办呗。反正总有一天能置办齐的。我反倒觉得那样才有意思呢?日子一天天的不一样,要一步到位,反倒没劲了。”
这话很让张士慧感动,善解人意的姑娘总是有一种触动人心的美丽。
而同甘共苦更是感情追求的最高境界。
他忍不住拉住了女朋友的手,用高兴的语气确认。
“炜敬,你真这么想?”
美丽的大眼睛特别纯净。
“当然啦。难道你不是这么想?”
“我……我……”张士慧嘿嘿乐了,摸出了一根烟来。
“我是想,总得先买个彩电才是事儿吧。其他的都能等,咱俩结婚至少先得弄个大件,我才不亏你。你觉得呢?”
走了一会儿,没得到回应,张士慧扭头望向刘炜敬,发现她在出神。
“喂,炜敬。”
“嗯?”
“怎么了?神游物外呢?”
“嗨,想点事儿。”
“想什么呢?”
“我……想那只表,带王琳手上那金表,真美。原来上学的时候,她家庭情况特别不好,天天吃窝头咸菜。没想到现在倒成了阔人了。她还挺有福气的……”
“……”
这次轮到张士慧没话了。
他情绪再次转变,狠狠的嘬了一口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