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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被铅灰色硝烟所笼罩的黑礁港渐渐从白天的喧嚣归入沉寂。
经历了一整天血战的守军蜷缩在被战火蹂躏过的工事和营地内,抱着武器和酒瓶,火光忽闪忽灭又喷吐着白烟的烟斗和劣质烟草,让他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疲惫身体能够得到一丝慰藉。
持续了十多天的围城战,磨平了这些新兵们一切恐惧,热血,壮怀激烈;剩下的只有疲惫,麻木,以及在撑过一整天后发现自己还活着的庆幸,或者痛苦。
打扫战场,清扫残敌,救治伤员搬运尸体,修葺工事,放哨立岗…无论受到或者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十多天的围城战都用各种方式,让他们彻底学会并且铭记了这些工作的意义,自发或者在军官的呵斥声中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
战争是锤炼新兵最好的场所——三个月或者更长时间的训练,都远远不如一场真正的战斗更能塑造和“培训”一群连射击都不完全明白的士兵。
如果让安森评价,这群黑礁港民兵大概要比百分之九十九的帝国殖民地军队,更有资格被称之为“军队”——如果真要把那些字面意义上的乌合之众称之为军队的话。
至于风暴师和红手湾的走私海盗…作为黑礁港的“救命恩人”,被特地安排在了黑礁港一片居民区内——大部分原先都是本地“忠诚派”的产业,在被清洗后就成了自由派的财产。
之前为了应对帝国大军而坚壁清野的黑礁港不仅囤积了大量的物资,更趁最后一段时间送走了部分孤残老弱,加上最近因围城战而出现的各种伤亡,这才有了大片空房子供他们上千人居住。
作为先遣军总指挥,阿列克谢中校在登陆之后就表示在经历了一场长途急行军后,自己身体疲倦,必须尽快得到休整,甚至婉拒了黑礁港准备为他和先遣军士兵们召开的欢迎酒会。
至于商讨如何迎战帝国大军的围攻,公布邦联与白鲸港的后续对黑礁港的支援方案,先遣军与本地民兵配合协防等等“闲杂琐事”,自然就都交给了中校大人的“副官”负责。
对于如何说服陌生的“甲方”接受自己的全套计划,在这方面安森自觉就算不能说经验丰富,至少也属于十拿九稳——最重要的诀窍就是在不违背方案原则的前提下,尽量让对方表达自己的想法,然后借助语言的艺术令其相信,自己的方案完美贴合了他的需要。
毕竟战争是一门假装艺术的科学,尤其在劣势局的情况下留给人的选择本就不多,时间更是有限——这种时候甲方通常都非常实际,不会要求计划具有“独创性”或者能“给他点儿不一样的惊喜”。
而眼下留给黑礁港的选项那就更少了,好在目标也只有一个:在援军抵达前,确保帝国大军无法攻陷防线和城市。
在这个目标基础上,安森需要得到整个城防的实际控制权——当然也只是“实际”控制权,名义上黑礁港议会想怎么都行。
但就像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没有完全一致的雨滴;等到会谈正式开始,他才发现双方的想法完全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
“所以…请问先遣军准备何时组织我们疏散撤离?”
略大的长桌横在中央,占据了四分之一的空间;叼着烟斗,穿着各异的议员们坐在两侧或后排的靠背长椅上;一前一后两盏煤油灯悬在众人头顶,在缭绕的烟雾中映照出朦胧的光。
这里是黑礁港议会的地下室,自从帝国大军围城,并且偶尔开始跨射界轰击城区后,所有的会议就都从原本的大厅搬到了这里。
放在以前这点空间当然不够,但自从围城开始陆续有人撤离和牺牲,再加上黑礁港议长与一批议会代表们前往冬炬城参加邦联会议,算上军官整个黑礁港议会也凑不出一百人,以至于所有人都躲进地下室也绰绰有余。
“撤离?”
坐在长桌尽头的安森十指交叉放在桌沿,略显意外的看向那位刚刚开口的议员:“我们要商量的应该是如何保卫黑礁港,哪里有撤离的事情?”
“但眼下黑礁港已经确确实实守不住了!”
那名议员显得十分急切,额头密布的冷汗即使在烟雾缭绕中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今天的情况您已经看见了——城外的帝国大军已经摧毁了右翼高地的堡垒,整个防线已经不再安全了!”
“好吧,哪怕这不算什么,但光是过去十几天的战斗已经耗尽了整个城市的军火储备;现在我们不光要搜罗战场缴获,连民间的自制火器也已经搜罗一空,铅弹和火药更是已经见底——每个士兵平均分不到四十发!”
“之所以没有出现武器短缺的问题,是因为伤亡的数字抵消了损耗,而且要求除非敌人进攻到五十步之内,否则只能躲在工事里,不准开枪还击——否则我们早就弹尽粮绝了。”
“在这种情况下,说实话,您觉得黑礁港还有守住的希望吗?!”
充满绝望的话语在封闭的墙间来回碰撞,显得十分刺耳。
或许是因为太过激动和恐惧的缘故,议员涨红了脸,双手撑着桌面,微微喘息着瞪向面带笑容,平易近人的“艾伦·道恩上尉”。
扶了扶脸上的单片眼镜,淡然一笑的安森迎向对方的目光,然后缓缓转向身侧:“这位是……”
“普什伍德!”
不等其他人开口,猛拍了下胸口的议员就抢先答道:“黑礁港议员兼商会的副会长,专门做扬帆城到长湖镇一带木材生意的。”
“那尊敬的普什伍德阁下,我非常能理解您此刻的心情,真的——作为一名军人,类似被包围,弹尽粮绝的情况我遭遇过不止一次。”
带着公式化的真诚“模板”,安森轻声开口道:“但作为先遣军总指挥…的副官,我接到的命令是协助你们抵御帝国大军的围攻直至援军抵达,而不是带你们从这里撤离。”
“尊敬的艾伦·道恩…上尉,我们也能理解你要执行长官的命令,但黑礁港也是真的守不住了!”面对安森的真诚,普什伍德议员丝毫不准备退让:
“没有不敬的意思,但我真的不认为有了贵军加上那些海…邦联海军这不到一千人的协助,就能让黑礁港挺住帝国的围攻。”
“而且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在场所有正直的黑礁港议员和军官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普什伍德松开撑在桌上的双手重新坐回位子,紧抿着嘴角不再开口。
“是吗?”
安森面不改色的轻笑一声,目光扫向在座众人。
昏黄的灯火与浓白色的烟雾下,被他视线扫到的人有的面不改色,有的视线躲闪,有的轻咳颔首,有的若有所思……
没有一个人开口,但他们已经把想说的都说了。
本就压抑的地下室内,气氛宛如坟墓。>
不得不承认,这个结果确实大大出乎安森的意料——他原以为最坏也不过是黑礁港彻底分裂,主战派与投降派打的你死我活,让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殖民地只差半步就能自己把自己炸上天。
万万没想到这帮人居然是空前的团结,而且是团结在“提桶跑路”的大旗下。
这就有点儿难办了。
不过没关系,想法和自己南辕北辙的甲方安森也不是没见过;只要结果符合自己预期,过程变成什么样根本不重要。
所以他准备换个思路。
“既然如此,就算阿列克谢中校能违抗军令组织撤退,那请问诸位准备如何离开黑礁港呢?”安森面不改色的反问道:
“陆地上的道路已经全部都被帝国大军的围攻阵地封锁了,几个,十几个人或许有希望能穿过防线,逃进荒野,大规模的撤退根本不现实。”
“至于海上…我们的确有四艘三桅帆船可以充当撤退时的运输工具,但每次能荷载的数量也十分有限,算上水手最多一千人。”
“如果我没记错,黑礁港的人口应该有五万左右,及时舰船不会出现任何意外,帝国也不会发现,也至少要五十次来回才能完成撤离。”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并不是说要先遣军将整个黑礁港全部转移出去。”
普什伍德猛地摇头,试图解释:“我们只是希望先遣军能帮助在座的诸位,以及黑礁港全体忠诚派和他们的亲属撤离,仅此而已。”
“至于人数…我现在给不了您一个详细名单,但应该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人;相较于先遣军和那四艘战舰,这并不是个非常夸张的数字。”
哦?
望着他那十分认真的表情,还有周围若隐若现充满希冀与渴望的目光,原本一直保持着平易近人微笑的安森,突然间“恍然大悟”了:
“原来如此,您的意思是要先遣军抛弃黑礁港和五万多本地民众,保护诸位同诸位的家人们,从帝国大军的重重围困中…逃出去?”
普什伍德脸色一僵。
周围的军官和议员们依旧保持着沉默,彼此之间却在用目光快速交流着。
死寂,再次持续了将近半分钟。
“尊敬的艾伦·道恩上尉,我们知道这样很不好,非常不好,但……”
普什伍德停顿了下,重重的叹了口气,骤然抬头与安森四目对视:
“但是!请您不要怀疑,我们都是绝对忠于邦联,忠于白鲸港盟友的自由派,永远不会背叛自己人!”
“我可以明确的告诉您,在座的诸位每个人都参与了对抗帝国的战斗,每个人的身上都负了伤!我们宁可自杀也不愿被帝国俘虏,只要有机会我们每个人都愿意为对抗帝国的统治,战斗到最后一刻!”
“可如果黑礁港真的守不住了,又为什么要在这里白白浪费生命——我们,才是黑礁港;哪怕是为了有朝一日黑礁港能够重新光复,我们也不能就这么毫无意义的死去。”
“至于其他本地民众……”普什伍德再次叹息一声,用十分无奈的口味开口道:
“为了黑礁港的未来,暂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而且如果我们这些忠诚派全都离开了,帝国哪怕是维护他们在这里的统治能够稳固,应该…也不会对他们造成太多的伤害吧?”
应该?
安森飞快的挑了下眉头,瞥了眼周围点头称是的议员和军官们,并未对这么一番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的话进行任何的表态。
但对方的态度这么强硬而且统一,也的确是个麻烦——如果帝国还没有大军压境,安森肯定会开心的恭送这么有自知之明还乐于配合的盟友;现在三面受敌,任何一点点的变量都会令整个城市四分五裂。
说句难听的,如果他现在是城外的那位殖民地总管大臣,而且对城内情况一清二楚的话;他甚至都不用出兵,黑礁港就能自己攻陷自己。
沉默良久,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安森终于开口了。
“好吧,既然诸位都这么认为,那我作为一个外人,也不方便再继续说什么了。”安森面无表情道:
“这件事我会向阿列克谢中校反应,看看他本人对此是一个什么态度;如果他同意并且一切顺利的话,协助诸位从黑礁港撤离…也不是不能考虑。”
话音刚落,气氛压抑的地下室内众人纷纷长舒一口气,如蒙大赦。
“谢谢!谢谢您向我们这些走投无路之人伸出的援手!”
刚刚还浑身紧绷的普什伍德,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露出了笑容,激动地越过身前数人,上前想要握住安森的双手:
“我向您保证,只要事情顺利,黑礁港绝对不会忘记您做出的突出贡献!等安全抵达白鲸港,一定给您一个大大的惊……”
“砰!”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巨响,地下室的门突然被强行撞开了。
一个穿着黑礁港民兵的衣服,怀里还抱着步枪的年轻人冲进房间,边跑便神色慌张的大喊道:
“不、不好啦!我们派去偷船的被藏在甲板上的克洛维人给…唔唔唔!!!!”
没等他说完,门口放哨的两名卫兵大惊失色的立刻上前,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但什么都晚了。
昏暗的灯火下,微笑依旧的安森沉默不语,只是轻轻扶了扶脸上的单片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