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突然就下了决定,放下在云城与姜安安欢聚一起的快乐,放下那鲜活热闹的美好,只身一人,奔赴千里……
来到这新安城。
在枫林死域,在九江城,他不断告诫自己,复仇需要长久痛苦的隐忍。
董阿、杜如晦、庄高羡,他们处在庄国的最高层,掌握着巨大的权力,自身修为强大,要对付他们,不是旦夕可成的事情。
有无数的理由阻止他现在来此。
但只有一个原因,让他不得不来
因为恨。
因为刻骨铭心的恨。
仇恨每时每刻都在啃噬他的内心,他无法原谅,无法放下,无法释怀。
庄高羡倾国而战,震惊西境,令无数人瞩目。
他却只看到,董阿独自坐镇后方。
庄高羡是当世真人,杜如晦有咫尺天涯神通,什么时候他们才能无暇顾及堂堂的庄国副相?
只有在一场关乎国运的战争中。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姜望选择了遵从自己的内心。
他没有跟任何人招呼,没有告诉安安,也没有告诉叶青雨。不仅仅是因为他向叶凌霄承诺过,不会牵扯凌霄阁。
在复仇这件事情上,他本就独行。
所有的艰难与痛苦,他独自承担。
借助匿衣,他在文华阁里来去自如。足够的仇恨让他拥有足够的耐心,他耐心等待机会,等待董阿落单的时刻。
他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观察董阿,观察自己这么久以来,唯一认同过的老师。
他等着董阿处理公务,等着董阿教导黎剑秋,等着董阿离开文华阁……
尹观施以手段的匿衣,应当不会被看破。但他在移动的过程中,难免露出破绽。董阿大概就是在那些时候发现了他。
没关系。
单独相对的时候,姜望本就不打算隐藏。
他也不愿,杀死董阿的时候,董阿还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被谁所杀。
现在,在这个除夕之夜,在这条黑夜里的长街上。
时隔一年,他终于再见董阿。
脚下这座城市,是他曾经向往过的地方。在城道院里数不清的夜晚,他当然也曾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修行有成,内则身在朝堂,梳理国事,外则牧守一方,造福百姓。
他当然也曾想象过,他身穿庄国官服,是何等威严气派……
那些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
那些想象,都破碎了。
碎在那一场七零八落的噩梦中。
是无数次午夜惊醒,永远也回不去的天真!
这是他第一次来新安城,跟他曾经想象过的任何情景都不同。
但这就是现实,这是人生残酷的部分。
姜望早已经学会面对。
所以他握着他的剑,手很稳,表情很平静,静静盯着董阿。
董阿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沉毅、严肃,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动容,没有什么因素,能令他改变态度。
“是啊。很久了。”董阿说。
云层愈来愈重,月亮早已经跑远,暗沉沉的夜幕,不见半点星光。
要下雨了。姜望想。
不必有其它的言语。姜望知道自己为何而来,董阿知道他为何而来。
所以前行。
两个人在长街的两头,打了一声招呼。而后同时迈步,同时前行。
空气被撞破。
他们开始奔跑。
身形太快带出道道残影。
脚步踩在地砖上,踩出一个个微小凹坑。
嘭!嘭!嘭!
这连响密得仿佛只有一声。
反弹的力量与前进的力量不断叠加,一息时间未过,两人就已经撞到一起!
拳对着拳,眼睛凝视着眼睛。
在董阿的眼睛里,姜望什么情绪都没有看到,只有严肃。
而在姜望的眼睛里,董阿只看到了血色的仇恨。
两人在长街的中心定住,而自他们身后,地砖一块一块裂开,两边长长的地裂蔓延。只有他们站定的地方,还完好无损。
三昧真火跳动而出,跃至董阿的拳头上。
董阿随手一挥,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已经将他的拳头烧去半截!
左手竖掌成刀劈下,直接将右臂斩落。
沾在这手臂上的三昧真火,还执着地在地面蔓延。
而董阿的断臂,迅速生出肉芽,膨胀、成长,恢复如初。
甫一交锋,双方都已动用神通!
刷!
一道惊艳至极的剑光耀起。
今夜本已无月,它却成为明月。
不是天上月,却是人间月。
剑光洒成月光,无比轻柔却又无法逃避!
在此之前,姜望不曾有过这一剑,看到董阿时,这一剑却自然涌现在心中。
此剑名相思。
无人不识月,无人不相思。
但姜望的这一剑,不是情人相思入骨,而是仇恨绵延无期。亘古如明月,至死方休!
无数个夜晚他仰望明月,看到的却是董阿的咽喉。
恨意在无数个夜晚滋长,让他得不到片刻安宁。
凌河、赵汝成、赵朗、魏俨、黄阿湛、唐敦、萧铁面……枫林城域的那些人,原可以不必死!
对于他曾经信任过。尊重过、崇敬过的董阿,这一剑是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言语。
以徒弑师,想了太久!
曾经有多敬,后来就有多恨。
这是长相思这柄剑的“相思”。
看到这一剑的时候,董阿就已经感受到姜望心中痛苦煎熬的那一切。那一切不必言语,尽在此剑中。
姜望不仅仇恨董阿,也还仇恨自己。仇恨自己信错了人,没能挽救他生长于斯的枫林城,让他的故乡永远沦为死域。
恨人,恨己。这些仇恨沉甸甸地压在姜望心头。让他无法快意,不得展眉,积郁平生!
这是无比惊艳的一剑,却也是无比沉重的一剑。
面对这一剑,董阿右手一抹,抽出一条铁尺。
此尺刚直、肃穆、威严。
一侧黑,一侧白。泾渭分明,界限严格。
此为两界尺,庄国刑事权威之所养,乃国之名器。
定善恶,厘对错,分清浊,判生死。
铁尺竖立,像凌厉刀锋,抵住那明月一般的剑光。
并且发出质询,拷问内心。
当街行凶,应该否?
谋杀故人,应该否?
以徒弑师,应该否?
一尺抵剑,而董阿左手五指大张,按向地面。
整条长街,不停有树芽钻出地面,撞碎地砖,迅速成长、膨胀。长街上所有散落的木制品,推车、货架……除了有意避开的两侧房屋门窗外,凡为木制,都已经发生异变。
巨树破土,荆棘乱舞。
只一瞬。
此方天地成囚室,碧色如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