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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天息荒原不是一个好去处。
越是靠近十万大山,靠近五恶盆地,越是如此。
十万大山本身已是恶地,瘴疠弥漫,毒兽窜行,气候或霜或热,即使是以妖族的强大体魄,也不太容易在此生存。
五恶盆地则尤有过之。
五脏所恶,心恶热,肺恶寒,肝恶风,脾恶湿,肾恶燥,此谓五恶。
而现世所恶,是谓一“人”字。
人亦有五恶,是谓杀、盗、**、妄、愚。
人族生来不洁,天生原罪。正是他们的出现,污染了现世,导致远古大劫的发生。此后他们更以卑鄙的手段,串联各族,联手终结了天庭妖族的辉煌时代,并将这真正的现世之主,赶到了天狱来。
长达十几万年的天狱封锁,正是人族的恶行。他们企图用这种方式,将真正为现世所钟的妖族灭绝。新笔趣阁
远古妖皇牺牲自我,开辟混沌。无数妖族先贤于寂灭之中创造生机。分善恶清浊,定地风水火,悬金阳赤月,燃天妖法坛……
终于是打破了不可能,完成了伟大的事业,将混沌世界开拓为妖界。
才有了这亿万里的沃土,有了妖族繁衍复兴的可能。
但卑鄙的人类,又再一次侵入这个世界,如蝗虫过境,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毁天妖法坛,变天地规则……污染了此世。
妖族勇士前赴后继,牺牲无数,也只是将他们困锁在十万大山所围的盆地里,无法将他们彻底逐出。
被人族所占据的那片巨大盆地,就被称为“五恶盆地”,表意是被人族所污染的地方。
多少年就这么过来了,“五恶盆地”里的一切,仿佛已经成了固有的事物。
牦敢前些天还听到一个同族说,人族和妖族都是一起诞生在妖界,为什么不能和平共处呢?
不学无术的家伙太多了!
那家伙竟然以为人族也是这個世界的原住民,竟然觉得世界天生就应当如此美好、资源如此丰富,把妖族先贤流血流泪的牺牲抹去了,把妖族辉煌时代破灭的仇恨忘却了!
积雷城距离南天城也就一千多里地,南天城区域的霜风谷,更是有名的狭道战场、勇士试炼之地。在那里妖族战士与人族战士经年累月地厮杀。
可积雷城的小妖们,就已经有很多不知道历史。只知道人族是生死大敌,不知道人族为什么是生死大敌!
积雷城每月都会有妖王级别的大妖开坛讲法,牦敢每次都会去旁听,也由此获知许多知识。但更多的小妖,只是仗着天生的本领过活,根本懒得去听讲。
这让牦敢很是不满,有朝一**若是能够成就妖王,必定要颁发法令,强命那些怠惰的家伙听讲。不说要他们多么刻苦修炼,变得多强,好歹也要了解一下族群的历史。
当然,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今日的天息荒原南部,风刀霜剑摧心肠。
妖族生来道脉自通,个个超凡,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些。气候只要不恶劣得好似霜风谷那样,就都可以承受。
一高一矮两个妖族战士说说笑笑,走在最前面。
作为队长的牦敢,正是高个的那个。
另外三个妖族战士则是排成一条线,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他们这一支小队倒是不存在什么战争任务——没有到妖将的层次,根本没资格参与霜风谷一类的险地,且附近也没有什么适合他们参与的正面战场。
要想与人族打仗,且得往更远的大城去呢。
之所以会在这个鬼天气出现在天息荒原,是因为他们作为赏金猎手小队,接受了封神台的赏金任务,进山寻猎一种罕见毒虫。
在辉煌时代,天庭妖族作为现世之主,统御诸天,敕封万界。
封神台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敕于山则为山神,敕于河则为河神,敕一地则统御一地。
人族也曾有神道大昌的时代,可说起神道来,妖族才是开辟此道的祖宗。
当然,辉煌时代的封神台早已被打碎,天庭妖族只剩传说。今日妖界之封神台,只是当代妖族仿效前贤的造物。
即便如此,它依然具备不可替代的价值。
其主体在太古皇城,分台遍及妖界。甚至于可以说,它是太古盟约之外,连接妖族各部的重要纽带。
妖族的顶级强者们,通过太古盟约的神圣性,统御天下妖族。封神台则让无论何种何属的妖族,都能够有正向的接触,都有并肩作战的可能。
封神台上有各种任务,大到战争,小到送信。任务酬劳也多种多样,赏金、赏器、赏法,不一而足,可以满足绝大部分妖族的需求。甚至直接计功封神的也有,比如斩首任务之人族修士姜梦熊……
除了相应的任务酬劳之外,完成任何一个任务,都有“神绩”累积,神绩达到了一定的级别,亦可直接兑换神位。
牦敢自己组了一支任务小队,攻坚防御侦查应有尽有。虽说实力算不得出色,但在积雷城专做封神台任务的小妖群体里,也是小有名气。
或称,“积雷城小钻风”。
这一次是天蛛娘娘家的小公主,要练一门绝顶毒功,开出高价来,急需各类罕见毒虫作为配材。报酬实在丰厚,如他们这般来“赶活儿”的,可不止一队两队。
任务是昨天就发布了,他们之所以今天天亮了才来,是因为提前做了功课。
牦敢是个爱读书的牛妖,自与那些莽撞货色不同。他专意研究了任务,最后把目标锁定在一种名为“人面瓢”的毒虫上。
人面瓢在晚上的时候过于活跃,他们这支小队没有必胜的把握。于白天则不然,只要找到人面瓢的地穴,陷入熟睡的人面瓢,压根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
这种毒虫又罕见、又凶狠,弱点又非常明显,是再适合不过的任务目标。他也是费了好几角酒,才从一个牙齿都掉了的老妖那里听来。
妖族普遍是不太尊重老者的,尤其是那种年老体衰,越来越无力的老妖。很多部族至今都还保留着将衰弱的老妖驱逐的传统。
牦敢不一样,牦敢很爱跟那些老妖交流,听取他们的妖生智慧。为此常被骗个三角酒、两粒金的,他也不恼。
他还年轻力壮,他相信自己有无限的可能。
虽然他的血脉并不高贵,妖征十分普通。但谁说普通妖族就不能攀登高峰?南天城那边有个石犀妖王,便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血脉,不也成就妖王威风凛凛?
这一路走过来,他受过许多挫折。比如他的牛角早年被仇家打断了一根,直到现在都没有长好。
但仅剩的一支,也被他炼得十分结实。
如今他最得意的,乃是他的一对牛眼。
如铜铃般大,修得好瞳术,能见极远之处。
在这支小队里,他身兼指挥、侦查、攻坚重任,是当之无愧的核心妖族。
正与旁边的兄弟说笑间,牛眸里映出了一个赤裸的……人?
之所以尚有疑问,是因为妖族与人族除了妖征之外,在外表上本就没有什么差别。那些未能超凡的普通人倒是一眼就能看出孱弱,已经超凡的人族修士,则在各方面都与妖族并驾齐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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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独“妖征”,是上天赋予妖族最高贵的标识,更是代表着现世之主的神圣徽章。
它是与生俱来,不能改变,也不可伪饰的。
妖族成为妖将的那一步,更是需要倚靠“妖征”阐发的天生神通。所以是不是妖族,在捕捉相应的种族气息之外,只要看看有没有妖征就行。
牦敢认真地打量着在天息荒原上突兀相逢的来客。
看到这家伙有一个锃亮的光头,以及清秀的五官,很见棱角的脸。
说他娘吧,又好像有点凶。说他雄壮吧,五官又是这么的干净温和。
这真是一个怪家伙,浑身光溜溜,连眉毛也不存在。
很像是西边那个……什么族来着?
下颔骨很有弧度,带来了些许锐利的感受。
肩窝深邃,像是可以盛一些霜雪。
肌肉线条清晰得像是拿刀子刻上去的,有一种风霜雕琢冰川的美感。
但更让牦敢警惕的是,那些横七竖八、遍布这家伙胸肌腹肌上的可怖疤痕……如此狰狞,似是连绵山峦上的一道道深邃峡谷。
这个不爱穿衣服的怪家伙,绝对是个危险份子。
好像没有妖征?
顺着那腹部肌肉的轮廓,牦敢警惕的眸光再往下……
嘭!
骨碌碌。
硕大的脑袋在地上滚了几滚,完好的那根牛角抵在地面,已经失去神采的一对铜铃大眼,直愣愣地对着天空。
这一生就这样突兀地结束了。
经过一整夜匿迹跋涉,尚不知自己到了何方的姜望,直接大步上前,并指连杀三名妖族战士,才收了剑气。
仅剩的两个妖族瑟瑟发抖。
姜望不急不缓地蹲下来,剥下其中一个身材相仿的妖族的衣甲——先杀他的原因正在于此。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穿衣服,一边对着剩下的两个妖族道:“我问,你们答,明白?”
此刻他说的是道语,听音即知意,倒也不怕没法沟通。
掌握道途,成就无憾、无漏、无缺之神临,他早已经具备了述道的能力。书写道文,言说道语,都不在话下。
当然,相对于普通的人族语言,说道语、写道文,本身亦是一种消耗。对于他现在的身体状态不是很友好,但他表现得从容、冷酷、极具压迫性。
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正在路上走着,队友就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剩下来的这两个妖族,一个是猴妖,一个是马妖。全都吓傻了,腿抖个不停,一时间除了点头,也没有别的反应。
“很好。”姜望穿好了衣物,也不管脏不脏、味道重不重,声音冷酷地吩咐道:“你俩转过身去,背对着背,各自在地上画一张地图,给我画清楚这里的方位,若有一处不同……”
他没有直接说出威胁,只轻轻弹指,以三缕火焰,将那三具妖族战士的尸体烧了个干净。
猴妖、马妖哪敢啰嗦,当场就蹲在地上画了起来。
姜望虽然没有学过卜算,但是与余北斗和阮泅都有过接触,前者是命占最高成就者,后者更是星占宗师、卦道真君。对于如何尽量避免卜算,也算是略知一二——而这正是他现在才穿上衣服的原因。
穿上妖族战士的衣服,也不仅仅是为遮羞。涉及生死,有甚羞可遮?
主要是为了利用携带妖族气息的物品,尽量减少自身在这个世界里的“突兀”。以免被妖族那些强大的祭司轻松“排异”。
身上的伤势仍然算得上严重,但对付几个小妖还是不需耗费什么气力的。姜望认认真真地看着两妖的“画作”,时不时还出声询问——“霜风谷,指给我看,霜风谷在哪里?”
他完全不知道修远昨夜去了霜风谷找他,当然他也成功避开了一大队赶赴霜风谷的妖族战士,其中不乏妖王强者。
他更不知道在今天这个时候,姜梦熊已经打穿霜风谷,亲临南天城。
他甚至不知道“南天城”这个名字,当然也不知道南天城在哪里。
他对妖族领地是一无所知,连基础的情报都没来得及在焱牢城补充,就跟着计昭南杀奔霜风谷。
逃命是一个技术活,一定要有思考。一直没头没脑地乱撞,迟早会死得很惨。
所以抓紧一切机会来增加知见。
地图是重中之重。哪里去得,哪里去不得,总要有个大概的了解。
要是不小心闯进了什么天妖的地盘,再谨慎也无济于事。
妖界十里异域,百里不同天。这边金阳灿烂,那边暴雨雷霆,都是常有的事情。清晨的时候,他也透过风雪,看到过虹光。
南天城那里打得天摇地动,金阳晦明不定。他所在的这里,仍然风雪弥漫,天地寂寒。
姜梦熊有姜梦熊的战斗。
他有他的战斗。
他不会寄望于人,从来都是自己面对绝境。
当然他曾经也保有过幻想,但是董阿给他上了深刻一课。少年不切实际的幻想,都随着枫林城破灭了。
自那以后,他自己撑着自己前行。
于昨夜的风雪中,他一度觉得在这荒原与大山的中缘线上,天地间只有他自己存在,是如此的冷寂。
但他非常明白,只要他弄出一点属于人族的动静来,这里马上就会变得非常“热闹”。
身内身外的伤,不停地传来痛楚感受,这痛楚让他更清醒。
他现在非常需要休息,但是在哪里休息,是一个问题。
妖界虽大,不为人族而存。
他昨夜是贴着十万大山外围,一路往东走,一夜没有停过脚步。
走了多远倒是没有计算过,只是既不敢留下人族超凡修士的痕迹,也不敢停下来休息。不知道妖族在十万大山的布置是如何,所以不敢深入大山,妖族大城更是不敢靠近……一路走得小心翼翼。
这队落单的妖族他是早就发现了,暗中跟踪观察了很久,确定他们没有反抗能力、确定他们逃不掉也不可能迅速联系其他妖族后,他才踏出风雪,悍然出手。
而且面对这么几个孱弱的小妖,他也是一出手先杀核心,可谓谨慎到了极点。
人在妖界,举世为敌。一步行差踏错,就是永劫不复。
那他就一步也不要踏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