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峰的神情阴郁,他久久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直到碗里的汤彻底变冷,他才深深吸了口气,偏过头,用极其复杂的目光注视天狂。
“阿娇已经死了,你怎么不另外找个好的?”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来,大步走出了屋子。
“……我”
“那个……”
“大哥,你等等,别走啊!”
天狂一下子哽住了。思维仿佛正在流淌的水龙头突然被关闭阀门,滴水不漏。
他连忙站起来,边喊边追了出去。
天浩没参与进去。他慢悠悠喝完自己的那份汤,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正准备站起来,却看见老祭司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从外面走来。
天霜连忙招呼着,转身拿空碗给老祭司盛汤。
“别忙乎了,我就是随便过来看看。”老祭司抬手挡了一下,随即对天浩笑道:“你昨天晚上编的那歌挺不错。”
对于歌曲,巫师和祭司并不陌生。神秘主义从某种程度上说可以算是原始艺术的启蒙。敬神要唱歌,祭祀有专门的歌谣,葬礼要吟唱送别灵魂的特殊咏调……这些曲调都有特定含义,平时不能轻易吟唱,普通人也很少接触。
天浩不明就里,带着小心点点头,笑道:“是我写的。”
“很好听,我跟着他们也学了点儿。”老祭司眯起眼睛哼起了旋律:“就是歌里的词儿我不太明白。那个……什么是祖国?这词儿是什么意思?”
天浩一下子被问住了。
北方蛮族的确没有国家的概念。这里只有部族,只有崇拜的神灵,以及图腾。
“祖国……就是自己的国家。”天浩努力搜索着合适的字句,能够让老祭司听懂:“简单来说,祖国就是祖先开辟的生存之地。从小范围来说,就像咱们的磐石寨。往大了说,整个雷牛部,整个牛族所在的区域,都能算是我们的祖国。”
老祭司听得有些入神:“这说法倒是新鲜。”
天浩稳定了一下情绪,语速比刚才更加流畅:“我们崇拜神灵,我们相信这片土地上的神会保佑我们。它赠予我们猎物,允许我们耕种,失去这片土地我们将一无所有,所以我们要崇拜、爱惜和捍卫。”
老祭司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缓缓点头,对天浩的说法表示认可:“就像我们和鹿族。他们一直想夺走我们的土地。”
“所以我才说: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刀枪。”天浩加重了语气:“这里,就是我们的祖国。”
老祭司咂摸着其中意味,悠悠颔首。
他偏过头,往敞开的房门方向看了一眼,疑惑地问:“阿峰好像不太高兴?”
既然问起,就不能不说。天浩苦笑着把早餐的不愉快说了一遍,老祭司听了陷入沉思。良久,他若有所思道:“阿峰是该找个女人结婚了。”
“我估计很难。”天浩并不掩饰自己的看法:“我大哥一直喜欢从前的那个女人,别的……他看不上,也没有兴趣。”
“阿峰以前喜欢的那个女人好像叫做阿莉,是山源寨的人。”老祭司对此多少知道一些。
天浩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压低声音:“那我找机会到山源寨走走?”
老祭司饱经风霜的脸上透出一丝诡笑:“山源寨可不是漳浦寨,更不是平林寨。那是个五千人规模的大寨子,阿峰以前讨不到那个女人,一点儿也不奇怪。不过现在嘛……呵呵……”
……
高耸的山峰一座接一座,在地图上形成一条蜿蜒的线,深深插入平坦的大地,制造出难以通行的障碍,只有夹在两道山坡之间的谷底对人类略微友好,释放出少许勉强能算是“路”的部分。
山源寨在磐石寨的西北方向。从地图上看,直线距离其实与庆元寨差不多。但是道路被山崖与河流阻断,必须先从北面爬上山梁,沿着正西方向一直下到谷底,路上的时间被迫延长。不考虑天气、泥石流、野兽等额外因素,正常情况下,来回一趟至少需要一个星期。
这是一个人口超过五千的大型村寨。按照文明时代的划分定义,可以在此设镇,或者是县。北方蛮族在这方面相对简单些,首都、大城、小城,然后是大寨、小寨,没有其它。
人口超过两千以上才能算是大寨。而且这种不是一杆子买卖,绝对不是几个寨子头领私下商量,今年把大伙儿所有寨子里的人集中到一起,哄骗领地城主或族长,以非正常手段得到千人首的高位,事情结束再把兄弟们的手下放回去,明年按照同样的程序再来一遍……如此这般,大家都能成为千人首,都能爬上更高的位置。
人口核定通常是三年一次,这项工作由各地城主负责。无论任何时代都有聪明人,类似的骗局曾经有人玩过,他的结局很惨:抓起来当中剥皮,剖腹掏空内脏,尸体当众公示至腐烂,脑袋还要砍下在周边所有寨子轮流示众,家人失去所有生活资源,杀死以后由所在村寨所有人瓜分。
从那以后,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其实道理很简单:治下的人口多了,就意味着给族长上缴的粮食、贡品数量必须增加。如果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口繁衍,任何城主都不会拒绝。你在下面撒谎虚报,多出来的部分就得老子自己掏腰包……麻痹的,不把你抓起来杀头示众,难道还留着你做硕鼠继续挖我的仓库?
阿莉在广场上用木耙翻着麦子。
她是个性子温顺的和善女人。二十一岁,很年轻。现在虽是秋天,天气却还很热,穿着裁短的兽皮群,上面是一件无袖的麻木坎肩,赤着脚,与另外十多个女人一起,在晒场上默默地工作。
黄色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淡棕色,扎着头,长长的发辫一直拖到后腰。这是山源寨里不成文的规矩:女人不要随便剪头发,应该编成辫子,越长越好看。
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只是过长的头发打理起来很麻烦。每次洗头都要花费很多时间,尤其是湿漉漉的头发从水里捞起来待干,只能盘起,在头顶绕成一圈又一圈……乍看上去,就像一条黑漆麻乌的蛇。
壮实的胳膊,腿脚和腰部的线条很匀称,有些微胖,整个人散发出健康的美。
在山源寨,阿莉属于比较漂亮的女人。
她结过一次婚。
可是丈夫死了。
丧偶的女人日子不好过。从嫁出去的时候,土地就被寨里没收。其实也不能算是强行收回,只是把原本归在阿莉名下的那块地转到其家人名下。毕竟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她不可能回来继续耕种那块地。与其闲着荒芜,不如安排给别人。
翻麦子是个需要耐心的活计,得不停地在晒场上走动。若是翻得不均匀,麦粒就湿的湿,干的干,存在仓库里用不了几天就会发霉,到时候整个麦库里全是灰绿色的霉菌,村民们整个冬天都得挨饿。
太阳比早上更辣了,热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阿莉双手杵在木耙上,看了一眼远处坐在树荫下乘凉的父亲和兄弟,轻轻叹了口气,用手背抹掉额头上的汗,在沉默中继续工作。
几年前出嫁的时候,阿爹几乎没给任何嫁妆,随便拿了几块干肉就把自己打发过去。
阿莉什么也没说,因为就算说了也没有用。
家里兄弟多,难处大,每年的粮食都不够吃,寨子里分配下来的部分只能勉强糊口。说起来这些年还算是好的,连续几年风调雨顺,不像从前天旱水涝,根本谈不上什么收成。
这些话时父亲说的。他总是唠唠叨叨:女孩子家就是个赔货,养大了在家也待不住,早晚得是人家床上婆娘。就算巴心巴肝的好好对待,长大以后仍是胳膊肘往外拐,不会记得爹妈半点好。
别的女人也许是这样吧!
阿莉见过很多因为婚嫁闹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的例子。她很理解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女伴:吃着家里最差的伙食,冬天睡觉还被挤到距火塘最远的位置,夏天穿着烂皮袍,冬天还得冒着大雪出去砍柴……别的寨子就不说了,就以山源寨为例,家家户户都是女人承担了所有家务,男人虽说要是壮劳力,要下地干活,要上山打猎,可他们回家以后什么也不干,一个个躺在火塘边闲聊充大爷。
从记事的时候起,家里就一直这样,也难怪女孩们长大以后纷纷想着尽快嫁出去,走得越远越好。
当然,比起那些冬天缺粮把女人当做货物卖掉的寨子,山源寨的情况算是好了很多,已经好几年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天浩等人在山源寨管事带领下走过晒场的时候,阿莉正好往这边看过来。
她立刻觉得心跳加快,瞳孔在眼眶里瞬间骤缩。
是天峰,她记得那张脸,记得这个名字。
一个很英俊,身材高大,脸上随时带着甜甜微笑的男人。
几年前,山源寨的一个女人嫁到磐石寨。女人嘛,到了陌生地方总会有些不习惯。按照老人们定下的规矩,出嫁那天得有自己寨子里的几个女人陪着,算是娘家人的一部分,在那边吃顿饭,帮着新娘撑撑场面。
其实就是相当于文明时代的伴娘。
阿莉就是在那时候遇见天峰。
没有儒法礼教,喜欢就是喜欢,天峰也有着同样的心思。别人的婚礼对阿莉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一对刚认识的小青年约着溜到草垛后面没人的地方谈心……谈谈未来,谈谈人生,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更主动,谈着谈着就搂在一块儿,很多事情也就顺理成章。
天峰告诉阿莉:等着我,一定来娶你。
他没有食言,很快就来到山源寨,向阿莉的父母提亲。
家里的事情从来都是父亲做主,母亲即便有什么想法也插不上话。她被父亲打怕了,从结婚到现在,胳膊粗的棍子打断了好几根,再有想法的女人也被打得沉默寡言,如同行尸走肉。
父亲看不起父母双亡,家中还有三个弟妹的天峰。冷嘲热讽了一顿,直接把人撵走。
阿莉想过跟着天峰私奔,却被警惕性极高的父亲看管起来。他托人给阿莉说了门亲事,早早把她嫁了出去。
丈夫是个好人,很老实。半年过去了,阿莉觉得跟这个人过一辈子也不错,心里那股跃动的青春之火渐渐熄灭,脑子里也不再妄想其它。爱情……多么美妙动听的词儿,却终究比不上残酷的现实。
还能说什么呢?
认命吧!
偏偏丈夫死了。
更糟糕的是,父亲把自己带回来,继续托人给自己寻找新的丈夫。
……
两寨头领之间的谈话被限制在很小的范围。除了祭司、百人首级别的管事、狩猎队长之类的高层人物,普通人没有资格参与其中。
身为山源寨的头领,光寿多多少少有些瞧不起天浩————太年轻,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经历。身份的自傲来源于治下人口,“五千”这个数字并不简单,放眼四周的牛族村寨,光寿自信山源寨绝对是其中翘楚。
事实的确是这样,磐石寨虽然发展势头迅猛,人口数量却没有超过五千。光寿听说过这个小寨,知道天浩与周边其它寨子闹出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是这次鹿族大举进犯他却压根儿不清楚。
这不是他的错,信息传导是如此困难,再加上又是农忙时节,很少有人会把时间浪费在打探八卦方面。
轻视归轻视,谈话开始不久,光寿不得不放弃原来的想法,对磐石寨年轻头领的到来变得认真。
“我想与贵寨交换些东西。”天浩笑容可掬,随同前来的侍卫们纷纷从背包里拿出货物样品。
苹果干、巨角鹿奶酪、盐、鱼干、鸡蛋……当然,也少不了酒。
所有这些东西让光寿睁大了眼睛,山源寨祭司和管事也发出意外的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