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延光十七年，八月二十三日。</p>
湖广，郧阳府，竹溪县。</p>
郧阳属荆襄之地，处陕西、河南、四川、湖广四省交界。</p>
此地西起终南山；东至大别山；北至伏牛山；南至荆山。</p>
山峦连绵，川回林深。</p>
从元朝时起，便有大批的流民在荆襄聚集，楚朝开国时担心不好管理，曾对此地行封禁政策，“空其地，禁流民不得入”。</p>
几代人之后，却是愈来愈多的流民聚于此处，结棚扎舍，烧番为田，自耕自得。荆襄便慢慢聚结了两百万人。</p>
楚宣帝时，朝庭曾派出官兵驱剿，流民愤而反抗……</p>
最后朝庭只好设州县以抚之，置官吏，编里甲，宽徭役，使安生业。</p>
——这便是郧阳府的由来。</p>
时过境迁，到了如今的延光年间。相比别处的民不聊生，郧阳府反而能算是安宁乐土。</p>
县城外的院子里，十二岁的宋文华正在院子里挑拣药草。</p>
他父亲宋译刚送走了来看病的病人，母亲赵氏正在厨房洗菜。</p>
这些年年景不好，朝庭又加了税，各种盘剥之后，宋译原来在城中的医馆便开不下去，索性就在家里接诊。</p>
他们家在城外，好在宋译医术高超，一些病人也愿出城来看诊。</p>
此时赵氏便道：“依我说，相公在家中接诊也好，既省了铺面的租金，又省了药材的税。”</p>
宋译摇了摇头，叹道：“哪有那么好省的？昨日才花了几钱银子打点了胥吏。”</p>
他哂笑一声，又讥道：“郧阳开府百余年间，在朝庭的治理下，一年不如一年，差祖辈时的桃花源远矣。我也就是有些医术，若是种地的老农，怕已被这些人刮得骨头都不剩。”</p>
赵氏便温言劝慰道：“日子能过便是了，哪有那许多牢骚。相公且先歇着，菜一会便好。”</p>
宋文华便转头笑问道：“娘亲，今天有肉吃吗？”</p>
赵氏温婉笑着，偷偷比划了一个“有一点”的手势。</p>
宋译便无奈地笑了笑：“好在今天的病人大方，不然……”</p>
下一刻，惨呼声响起。</p>
远远的，有人有高呼了一声。</p>
“流寇来了！”</p>
宋译面色一变。</p>
他一手提起宋文华，一手揽过赵氏，飞快地将母子二人丢进屋里，关上门。</p>
“别出来！”</p>
才来得及说这一声，院门处便是一声大响。</p>
门栓断裂开，一群脖子上围着红布的大汉便提着刀冲了进来……</p>
~~</p>
孙三财眯着眼打量着这间不大的院子。</p>
摆在那的药材散着淡淡的香味，站在院中表情有些慌张的中年人一身文士打扮。</p>
孙三财便知道这是个大夫家，他便喝道：“我们是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旗下镇南大将军吴将军麾下的义军，特来解救你们于无道朝庭的欺压之下！以后割富济平，平享太平盛世！”</p>
这一长串的词，他其实也说得颇为辛苦。</p>
但又觉得威风。</p>
宋译心头一凉。</p>
恐惧从心中漫延上来，他是知道的，那什么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就是反贼唐中元。</p>
至于什么吴姓的镇南大将军，莫不是唐贼手下水淹开封的吴阎王？</p>
一日就葬送数十万生灵，才得了一个‘阎王’称号……</p>
吴阎王不喜文人，见一个杀一个。</p>
思及至此，宋译面如金纸。</p>
孙三财见他害怕的样子，哂笑了一声，道：“你抖什么？我们如今不同了，大元帅是要做皇帝的。”</p>
“壮士……”</p>
“壮什么士？！叫军爷。”孙三财讥笑道：“既然是大夫，利落地跟我们走吧。万一你往后在义军里混出头了，许是我还得靠着你呢。”</p>
“刮干净，哦，不对，如今得说：帮他收拾了行囊。”</p>
“哈哈哈哈。”</p>
他手一挥，便有两个汉子冲进厨房找米。</p>
他们都是有经验的，利落地将米缸里的余粮都装了，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干粮腊肉。</p>
“咦？在做菜？”孙三财吸了吸鼻子，忽然嘿嘿一笑：“快把尊夫人请出来让兄弟们看看吧。”</p>
宋译又是面色一变。</p>
孙三财又笑道：“以后都是兄弟，听说元帅很快要开始均田地，也不知会不会均媳妇……”</p>
说话的功夫，他手一挥，便又有两个汉子冲上去踹开了屋门。</p>
屋里，赵氏才堪堪关上柜门。</p>
孙三财上前探头一看，眼前就是一亮。</p>
大夫、文人的媳妇就是和那些黑瘦的农妇不同，身段婀娜、肤白貌美。</p>
“嘻，我来和她宣讲一下大元帅的谕令。”</p>
孙三财便笑嘻嘻地走进屋里。</p>
他虽喜欢宋译的夫人，却也看不起那些宋译这样的文士。</p>
跟着大元帅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创下基业的是自己这些悍徒。如今却有些文人望风来投，进谗言让大元帅‘约束’大家。</p>
嘿，约束个屁！</p>
这么多年，要不是自己这些人到处散种，万一这天下以后绝种了呢？</p>
这世道是拿刀挣命的世道。也是自己这些人的好时候。</p>
心中这般想着，孙三财看着赵氏一幅娇滴滴、惊慌失措的样子，他一双眼睛恨不能探到她领子里去。</p>
“嘶”的一声。</p>
接着便是一声惊呼。</p>
孙三财手中的碎花布扬起来。</p>
院子里的几个汉子对望几眼，会心一笑。</p>
有人冷冷瞄了宋译一眼，心中讥嘲起来。</p>
这样的大夫、文人，以前高人一等，如今还不是在自己这些人的威风下发着抖，乖乖当乌龟。</p>
下一刻，却见宋译已不在刚才的位置上。</p>
他竟是突然提起案板上的菜刀，飞快地冲进了屋中……</p>
孙三财正哈哈大笑着，高兴至极。</p>
眼前的这个妇人挣扎的样子让他愈发兴奋。</p>
他脑中已将她那个文弱的丈夫忘得干干净净。</p>
那样没种的男人，自己这些年欺负的多了，有几个敢喊一声的？</p>
“小娘们，爷让你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男……”</p>
下一刻。</p>
“啊！”</p>
菜刀猛然劈在孙三财背上，提起，再次劈下。</p>
孙三财连忙就躲，才避了一点距离，一朵耳朵便掉了下去。</p>
“头儿！”几个汉子慌张冲了上来。</p>
接着便是连续几声“噗”的声音响起。</p>
接连几柄单刀从宋译身上刺出去。</p>
宋译眼中神光渐去，手中的菜刀便“当”的一声落在地上。</p>
那几个汉子向孙三财看去，只见他捂着耳朵，满脸的血，嘴里疯狂嘶吼着：“弄死他！”</p>
一个大汉便将单刀从宋译身上拔了出来，又刺了一刀。</p>
同时他心道：孙头儿受了伤，估计是弄不了那娘们了，自己正好可以来弄，嘻嘻。</p>
“噗！”</p>
又是一声细响。</p>
那大汉低头一看，却见那娘们竟是将自己的胸膛对着刀尖扑了上去，竟是与她相公串在一起死掉了。</p>
夫妇俩的尸体挂在自己的刀上，有些重。</p>
那大汉拨出刀，恨恨骂了一句：“扫兴。”</p>
孙三财却是抢过他手里的刀，气恼地冲着地上的两具尸体狠狠地劈了一刀又一刀。</p>
“你娘的，老子在战场上都没有受过这样的伤！”</p>
有人低声提醒道：“头儿，这人个大夫，是不是……留个全尸？”</p>
孙三财恨恨呸了一声。</p>
“大夫又怎样？他能把老子的耳朵粘回去吗？”</p>
~~</p>
衣柜中，宋文华死死咬着自己的手。</p>
牙齿上沾着从手中咬出来的血、从眼中滑下的泪。</p>
他透过一片泪水朦胧，死死地盯着屋子里的每个人，将他们的面容一个一个记了下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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