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团是从死者的食道里取出的。</p>
明显是吞咽到一半，还不及到胃里。</p>
也幸亏如此。</p>
如果真到胃里经由胃液腐蚀，只怕也看不出上面的字迹了。</p>
以此推断，死者刚吞咽不久，即遭凶手斩首。</p>
之所以苏大为要找老鬼桂建超帮忙，而且做得如此隐蔽，因为在唐时，不，应该说在古代，对死者都有一种尊重。</p>
生体发肤，受之父母。</p>
死者为大。</p>
一般非十恶不赦，都会留个全尸。</p>
哪怕斩首，事后都会有专门的缝合匠，帮着将头颅缝回脖颈上，好留个全尸下葬。</p>
这个时代的仵作，如果不是特别重大的案件，有上面的官员或天子下令，是绝不会轻易剖人尸体的。</p>
仵作如果不经上面命令，这样做了，一但发现便会获罪。</p>
这种事，属于“黑活”。</p>
苏大为自然只能找桂建超这位长安县刑名第一，“第一刀”来帮自己完成。</p>
至于崔六郎，则是见证。</p>
到底这件事，是属于倭正营的案子，与倭人细作有关；还是一般的凶杀案？</p>
苏大为相信解剖尸体后，会找到答案。</p>
“念啊。”</p>
崔六郎嘴唇哆嗦了一下，一个音也发不出来。</p>
苏大为见状，伸手将布团从他手中夺回来，看了他一眼，低头将布团展开。</p>
月黑天高，却在这一刻，头顶的云层奇迹般的飘散出一条缝隙。</p>
银白的月光笔直的洒下来，正好照在院子里。</p>
苏大为眼睛一眯，看清布上被人以黑色炭条勾勒了一个笔划。</p>
难怪崔六郎念不出来。</p>
乃是一个“l”笔划，像是“凵”未写完。</p>
高大龙从一旁投来目光：“这是什么字？”</p>
很遗憾，他虽为丰邑坊大团头，却是没正规的进过学，大字不识。</p>
所以看着这个笔划，只觉得一头雾水。</p>
“六郎，这个笔划，你识得吗？”</p>
苏大为没回高大龙，只是将布帛展示给崔六郎看。</p>
天上的月色正好，他能够看得清楚。</p>
“仵作在蛇头的随身物品里，确实发现有炭条，我还以为是做引火用的，没想到，这蛇头居然还识字，而且在死前，还做了这件事。”</p>
高大龙啧啧称奇。</p>
不过又有几分自得的样子。</p>
提醒苏大为来验看蛇头的尸体，可是他第一个提出的。</p>
那日找到头颅，他福至心灵，想起当日验尸时，仵作曾发现蛇头的衣摆缺了一角，却始终没在现场找到缺失的衣角。</p>
高大龙有所怀疑，可惜好说歹说，仵作死活不肯解剖尸体。</p>
这件事，还是跟苏大为说比较爽利。</p>
一下便解决了。</p>
“六郎，你认识吗？”</p>
苏大为再次出声，只是语气更加严厉了些。</p>
崔六郎身子一抖，用力摇了摇头：“不认识，很多字起笔都是如此，出、函、凶，皆有可能。”他的眼神有些游移。</p>
苏大为看在眼中，微微点头，附和道：“是，你说的有些道理，只不过你忘了一事。”</p>
“何事？”崔六郎神情越发飘忽，但还在极力装做镇静。</p>
“这一笔，像不像‘山’的起笔？”</p>
苏大为扬了扬手里的布团。</p>
崔六郎脸色突变，突然伸手，从苏大为手里抢过布团。</p>
也顾不上手里的尸臭和腥臭味，在所有人惊骇之下，将布团塞入嘴中，拚命咽动，想要吞下去。</p>
“六郎……”</p>
苏大为看着他的表演，平静的道：“你看看我手里是什么？”</p>
他摊开掌心，那块带血的布团，还好好的在其掌中。</p>
究竟是什么时候调包的？</p>
在场的除了高大龙，无人看清。</p>
崔六郎脸色一变，只觉喉头腥臭欲呕，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哇”的一声，将喉咙里的东西，连同鼻涕眼泪一起吐了出来。</p>
这一幕，把所有人都看傻掉了，包括崔六郎带来的那些心腹。</p>
来之前，怎么都料不到，会是这个结果。</p>
“大龙，把他看管起来，待天亮好好审问。”</p>
苏大为俯视着趴在地上不断干呕的崔六郎道。</p>
高大龙点点头：“交给我。”</p>
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苏大为看了看天色，颇有些无奈道：“当真是一出好戏，可惜了我这身衣服。”</p>
“衣服怎么了？”</p>
高大龙一边制住瘫跪在地上的崔六郎，一边下意识抬起右胳膊闻了闻：“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啊？”</p>
小桑也配合高大龙，将崔六郎带来的人都控制住。</p>
“这身尸臭味，我没法直接回去，要让小苏他们闻到，又要解释半天。”</p>
“呵呵，这个好办。”</p>
高大龙如老鹰抓小鸡般的将崔六郎轻松提起：“林老大你还记得吗？澡堂如今重开了，还在老地方，他还是那里的管事，这个时间，别人没法洗，但你肯定可以。”</p>
“哦。”</p>
苏大为眼睛一亮。</p>
东方雄鸡唱响三遍。</p>
天光大亮。</p>
苏大为</p>
揉了揉眉心，活动了一下肩膀。</p>
他昨夜匆匆去林老大的澡堂沐浴一番后，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想起一事，匆匆赶往不良人公廨。</p>
各种密令被他以不良帅的身份，流水般分派下去。</p>
如今，却是收网的时候了。</p>
“苏帅，茶。”</p>
南九郎走上来，端上茶水。</p>
苏大为微微点头：“八爷还没回来？”</p>
“他那里遇到点小麻烦，不过应该无甚大事。”</p>
南九郎就笑了。</p>
麻烦是一有点。</p>
苏大为的命令是，让钱八指将西市鲸油灯坊的掌柜之一，崔三郎“请”回来。</p>
说是请，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p>
先礼后兵是少不了的。</p>
估计这会，钱八指已经礼过了，崔三郎定不会卖不良人面子。</p>
堂堂清河崔氏，什么时候会把小小的不良人放在眼里。</p>
不过没关系，有苏大为撑腰，钱八指就算是掳，也能把崔三郎掳来。</p>
苏大为并不着急。</p>
他低头，翻阅着手里一份供词。</p>
这是昨晚抓捕了崔六郎后，命周扬和高大龙两人连夜审讯得来的口供。</p>
苏大为一边喝着茶水提神，一边细细琢磨着。</p>
距离真相，似乎又接近了一点。</p>
他一直怀疑，倭正营的事，是否真能对倭人保密，两年的时间里，是否也有对方的细作进行反渗透。</p>
这是极有可能之事。</p>
否则没有理由，倾长安所有刑名高手，居然这么长时间，还不能抓住倭人的马脚。</p>
当年自己一出手，可是将高句丽的整条情报线，都给破坏掉了。</p>
若倭正营那么多人，还不如自己一个……</p>
要么这些人都是酒囊饭袋。</p>
要么，就是被人家玩了“无间道”。</p>
崔六郎，会是“内鬼”吗？</p>
这案子查到鲸油灯坊，到崔三郎那里，崔六郎就有停手的意思。</p>
若不是周扬发现此案，崔六郎恐怕已经寻个由头结案了吧？</p>
“阿弥，人我带回了！”</p>
公廨外，响起八指熟悉的喝声。</p>
虽然已经年过五旬，但八指的声音依旧是中气十足。</p>
随着他的声音，他手里牵着根草绳，将一个布袋套头的人，给拉进了公廨。</p>
苏大为见状，不由哈哈一笑。</p>
“八爷，给他解开吧。”</p>
钱八指转身手腕一翻，那根锁死的草绳立刻“啪”的一下松开。</p>
虽然钱八指比常人缺了两指，但他刻苦练习，八根手指反而比常人十指更灵活。</p>
双手一松，那人立刻手忙脚乱的将套在头上的布袋脱下，狠狠的掷在脚下。</p>
不是崔三郎还有谁。</p>
这位年轻的灯坊掌柜左右看了一眼，目光终于落在苏大为身上。</p>
“原来是你……”</p>
“你还记得我？”</p>
“呵呵，长安不良帅，你用这种手段绑我来，可有县君之令？还是你私下拿人？”崔三郎咬牙切齿的说着，显然愤怒到极点。</p>
他身为崔氏，在西市经营着生意，任谁见到他，都要拱手施礼，喊一声崔郎君。</p>
堂堂帝都长安，天子脚下，何曾有人敢这样羞辱他。</p>
他感到愤怒，更感到恐惧。</p>
要是对方有歹意，将自己弄到没人的地方去一刀了结……</p>
不行，看来以后身边得带些武人做护卫。</p>
心里想着，他向苏大为怒声质问：“你们不良人，就是如此做事吗？今天你必须得给我一个说法！”</p>
“呵呵，有点意思。”</p>
苏大为没有急着回他的问题，而是侥有兴致的道：“上次我去你店里时，并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但你一眼就认出我……你查过我？”</p>
看着崔三郎脸上微微变色。</p>
苏大为接着道：“还是有人跟你提起过我？”</p>
看了看崔三郎紧闭着嘴，那副要死扛到底的神情，苏大为轻轻弹了弹手指：“我敢让人拿你来，就是有把握从你这有我想要的东西，你可以选择不开口，但我保证，有一百种方法，会让你主动说。”</p>
看着崔三郎犹自梗直脖子，一脸抗拒，苏大为微微笑道：“既然如此，八爷，你把他带下去，好好招呼一下。”</p>
“苏大为，你想做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敢对我用刑？我是清河崔氏，你敢动我？你动我一下试试！”</p>
崔三郎两眼赤红，脖颈上的大筋浮突起来，被钱八指反剪着双手，冲苏大为愤怒的吼叫着。</p>
“崔六郎告诉你我是不良帅，没告诉你，我还有另一层身份？”</p>
“你还有何身份？”</p>
崔三郎一句吼出来，猛地变色：“你敢诈我！”</p>
“这是你自己说的。”</p>
苏大为目视钱八指：“带下去，不要有明显的伤。”</p>
“放心，老子干这活不是一两天了。”</p>
钱八指呲牙一乐，露出满口的黄牙，看那笑容十分瘆人。</p>
崔三郎感觉自己头皮都快要炸了。</p>
“苏大为你敢！你会后悔的，你敢动我，一定会后悔的！”他厉声发出威胁。</p>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喊：“苏帅，故人来访，可还记得故人吗？”</p>
公廨里，陡然一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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