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跌入一片流莺吟，有那么一瞬间如坠千丈红尘里。</p>
水墨蓝，白玉冠，眉如画，眸若星灿。</p>
红楼里的姑娘们找着了乐趣，丝绦身段轻轻一移，缠住了书生白袍衣袖。</p>
勾栏美人轻点着唇，“你若想要了那幅画去，并非不可以，只要你…………”</p>
书生白面染了胭脂，慌乱应下，携画踉跄跌至楼下，手中的画微微发热，他忽然忆起几日前的那场托梦，被困在画中的那人，琦异的鱼尾氲开的深色殷红。</p>
她叫梦婆。</p>
自通衢拐入陋巷，她忽然从画里跳了出来，橘色的灯光照进她苍白的面颊。</p>
她告诉书生她该是水中的鲲，天上的鹏，能扶摇千丈，也能潜至万里。</p>
书生笑了笑，看着她皱着眉说道，“只是河水太宽，道行太浅，又受了伤，只能躲在画里偷着清闲……”</p>
原来不是个凡人也是个会生病的。</p>
掌心之下愈发生烫，卿鱁轻轻咳了几声，喉咙里压着一头闷兽。</p>
书生清苦，家中最多的只是陈墨旧书，愣掏不出几枚治病的铜板。</p>
他轻捏了捏自己的手心，身影隐入巷口。</p>
他还是将大夫请了来，大夫捱不住他的求请不满的重重跺着脚走来，口中吐出几声怨骂。</p>
书生在一侧低头默默听着，将大夫引入院内，诊好脉丢下个药方，他又必恭必敬将大夫引出。</p>
行至巷尾，大夫怒眉粗声骂道，“你应了我的，千万莫忘了！”</p>
几日过去，他的面色愈发好了，她想这人间不如家人说的那般险恶，至少这几日里她得到了许多凡人的帮助。</p>
而书生的面色却差了，倦色不待细观明晃晃爬了满脸，眼底是深深的青色，梦婆想起几日来夜里他房中通晓未灭的油灯，轻轻叹了一声，凡间的书生，果然只会彻夜秉烛读书，为有一日升登云榜，这大概便是他的毕生所向吧。</p>
日月窗间过马，这一日，到了别期，梦婆要走了，谢了书生几日的照料，书生没有送她，因为她今日想独自一人走走她来时的路。</p>
风渐渐大了，她去过红楼，又想去谢谢那日为她免费看诊的大夫。</p>
红楼的姑娘拾起被风卷到地上的绣帕，旁的姑娘见此不怀好意的调笑，“怎么？如此心疼这帕子？莫不是真瞧上了那个白面书生？”</p>
红楼的姑娘轻嗔，“净说些胡话！我呀，可是生平第一次收到书生绣的帕子，自要留着好好惦念的……”</p>
那日的大夫见着她，皱了眉，口中只念着，“是你啊，那日的书生与你是相识的吧？那最好了，他答应给我抄的医书可还差上个十几本呢，你最好叫他动作快些，死乞白赖似得几本书还抄不好了……”</p>
大风吹来，她突然觉得脸上凉嗖嗖的一片，愣愣伸出手来接住了泪水。</p>
她此刻才懂得，原来她所得的这人间的善意，不过全来自那人。</p>
羊毫笔探出头来在墨中舔了舔，南风袭入卷乱了书案上的画，有清瘦的阴影覆上书生执笔的手。</p>
来的人道，“河水太宽，他啊，始终游不过。”</p>
书生的手狠狠一颤，笔下压出一抹深蓝，却成了他眼里一片汪</p>
据师兄传来的消息，那个人本来是寻到太荒山山腰的瀑布，飞跃而下的水幕泻落满地银辉珠光。</p>
浅雾细雨中有一姿容貌美的女子，周身游鱼浮光萦绕，浅色衣衫下露出碧蓝鱼尾。</p>
更奇异的是，女子额角生着对小巧翅膀，映着潭水折射的光澜，像是随时可以化作若垂天之云的羽翼，扶摇直上九万里。</p>
悠扬的乐声传来，熟悉得让人心悸，祁卿安眼中禁不住生出些恍惚来。</p>
丰神俊朗的白衣男子坐在女子身旁，吹着女子喜爱的陶埙，琴瑟在御，莫不静好。</p>
这画面，这画面……！！！</p>
他瞳孔一缩，回过神来，嗤笑一声，掩盖心中的异样。</p>
梦婆，曾经声名远扬的仙宗修士，却与海神碧湮相恋，梦婆为他盗取族中圣物，他为救其命杀生无数。</p>
她此番是与两位师兄遵师命前来清理门户，以及取海神鲲翼。</p>
梦婆骨，可生死人，肉白骨，蕴纳海神强大力量，世人趋之若鹜，但想得到，必须海神自愿奉献。</p>
他那欺世盗名的师父从古籍中找到了可以剥离的秘法，便生出了妄念。</p>
他对此心中有数，并非是听从师命，只觉得冥冥之中她像被支配的人偶，不能违背。</p>
白衣染红，已是强弩之末的梦婆被师兄刺穿了肩胛骨，废了一只胳膊。</p>
他手中的剑颤了颤，师兄们缠住依旧凶狠拼杀的她，她转眼不再看，趁机祭出秘术对付虚弱的女子。</p>
望进她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梦婆一瞬间像是懂得了什么。</p>
“是我！”听见梦婆悲惨之极的呼喊，看着她倒地，她心头忽涌上悲凉。</p>
她额角的鲲翼脱落，有意识似的自动飞融进了寒尧体内。</p>
根本没有什么秘术。</p>
若非自愿，宁为玉碎。</p>
他就像是疯子似的抱着她渐渐消散的躯体喃喃自语。</p>
师兄惨死，她也被一剑穿心，她倒在地上，笑了，眼前浮光掠影闪过。</p>
她忆起了北海之渚笑言被她迷倒的白衣男子，后来，却是她为他神魂颠倒。</p>
他吹埙伴她看海，相濡以沫。</p>
画面一转，白衣男子为她挡下致命一击，带她逃离北海，与她亡命天涯。</p>
原来，就是他们啊。</p>
当初她被人所骗以致叛族，幸得她及时相救。</p>
奈何大错已成，两人狼狈逃窜，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重伤的寒尧死去？</p>
她生生将可化形成人的灵体分离，造就了她，让自己杀了自己，结束一切，让寒尧能够心无愧疚地接受她的所有。</p>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曾经无法反抗的命运在如今看来却甘之如饴，不管是碧湮还是祁卿安，都只为了一个人。</p>
她爬过去抓着阎魔大人的衣角道：“她让我告诉你‘愿卿好，祈君安。’”</p>
他看向随她一起消散的女子，眼里怔怔流出了泪，又忽而神经质地笑起来：“既是你所愿，我便如你所愿。”</p>
所有人都知晓这是场阴谋，却无人知晓这也是场以命换命的骗局。</p>
国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鲲鹏顿住看了看云惑，“你们燕国的某位帝王，为了燕国的百年繁荣昌盛，用她的妻子跟天帝做了交易。交易的内容是将她的妻子永远的囚禁起来。”</p>
他一愣，“你就是那位帝王的妻子？”</p>
她并不语，当做默认。</p>
“你是不是想问我，来归虚求医的人很多，我为什么不找他们做交易反而找了你？”</p>
他确实想问。</p>
“因为他们都不是她的转世”说罢，她转身跃入海中，向着远方游</p>
他听闻，北市还有一个岛，那里有一神医，可治百病，可这归虚岛极为隐秘，神医的存在也成了传说。即便是传说，他也要试一试。因此云惑辞去朝中要职，携着爱妻出海寻医。</p>
他出海将近半年。</p>
这日，他终于寻到了归虚，可当云惑看到传说中那位能治百病的神医时不由得愣住了。</p>
那是一个长相绝美的姑娘，她的头上生出了翅膀，海风吹过，衣袂翻飞，她临于海面之上，长长的鱼尾朝着海面一甩，便掀起了千层浪。</p>
她是被囚禁在归虚岛的海神鲲。</p>
他对海神说明来意，海神是这么说的，“只要你能够代替我囚禁在这里，我便同意医治你的爱人”</p>
他望了望在远处等候的爱妻，同她说，“只要你能治好她，我便答应你”</p>
“你可得想好了，这可是无期的囚禁。”</p>
“想好了”</p>
他看着梦婆，有些恍惚，心情已经改变了。</p>
几百年前，也是同样的场面，那位大人当初也是这样问她的，她的回答也是“想好了”。</p>
“你像极了我的夫君”突然这么说。</p>
她微微的迷起了眼睛，又见她嫣然一笑，“我的夫君也经常这样看我呢”</p>
“你的夫君？”</p>
“怎么？人神之恋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呢？”</p>
“这就是你被囚禁在这儿的原因？”</p>
“不完全是因为这个”</p>
如今过了百年的光景，他现在对梦婆最深刻的记忆是在初见梦婆的时候。</p>
他还记得很清楚，那一日正好是上元节。</p>
那晚满城的花灯高悬，照亮了燕国帝都的半边天。那个孤傲的少女，一身的红衣翩翩似仙，风流倜傥间是独特清冷的气质。他就恍若鲲鹏提着的那盏灯笼，默默地倾洒着自身的光辉，却也无法使她移开视线。</p>
这个岛上，灌木丛林深处，长着大片名为“解忧”的草，此草可开花，日落花开，日出花谢，花开极美，花蕊可治百病。</p>
所以说，世人口中所说的能够医治百病的神医只是一株草而已。</p>
她用解忧草医治好了那位病重的女子，而他也如当初的约定一般，代替梦婆承受了无期限的囚禁。从今以后，这世间便再无云惑了。</p>
这日海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间下起了滂沱大雨，她坐在海岸的礁石上，鱼尾不停地在海面上甩来甩去，她又为这恐怖的天气增添了几分狰狞的面目。</p>
骄阳似火，茶楼里的故事精彩纷呈。说书先生说到兴起，将折扇往桌上一拍，你们猜那梦婆后来去了哪里？</p>
等吸足了众人的兴趣，他又故作神秘的喝了口茶，才慢悠悠的开口，相思湾。</p>
相思湾湖边，微风拂过水面，吹的人微醺。</p>
姑娘邀在下来此处，不知为何？</p>
女子玉手执起酒壶，笑的很是温和，白日听先生说起鲲与青龙的故事，想问问先生那青龙的下落。</p>
看姑娘不像本地人，方便告诉在下是从哪里来的吗？</p>
冥界。</p>
先生了然一笑，原来如此，可在下只是一个说书人。</p>
女子抚着匕首鞘上的浪花，梨涡浅浅绽放，在下倒是听说先生除了说书，还会算命。</p>
三日后的黄昏，她终于寻到了那个男子，在城西的一个小院内。他正坐在门口刻着什么东西。</p>
他小心翼翼的靠近，原以为再不会有波澜的心一动，哽咽了声音，梦儿，你过的好吗？</p>
男子抬头看她之前，已有一素衣女子从屋内冲出拦在了她面前，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p>
她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p>
梦婆有些奇怪的看着他，她想过重逢的许多可能，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他不认得她。</p>
你来干什么？素衣女子提高了音调。</p>
她将手放到腰间的匕首上，轻扬了嘴角，杀你。</p>
未等女子做出反应，匕首已伴着嘶鸣声飞出，划过了她的脖子。</p>
你居然不记得我？</p>
拥着那个女子的男子忽然抬头，捡起刻刀一把飞过来，他只轻抬手臂，刀就落到了地上。</p>
看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都不想让她活着。</p>
梦婆捡起地上的刀，走到他面前蹲下来，不顾他的眼神是如何愤恨，强行将刀握在他手里，让他自己用同一种方式结束了生命。</p>
结束了，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人，他忽然觉得有些孤单，双指结印一晃，一道亮光闪向了青龙额心。</p>
他看到了一个满身是伤的人在求救，但没人管他。过了很久很久，一条大鱼游到他身边，化作了人形。</p>
她医好了他的伤，并教他在北冥可以活下去不被发现吃掉的法术，她带他走过了冥界许多美丽的地方。</p>
他将自己的佩剑重新熔铸成匕首送给她，并亲手在上面刻下了浪花的形状。</p>
怎么这些片段里的人，竟都不是她？</p>
是谁，他想看清楚，可视线却越来越模糊。</p>
最后，回忆定在了御风术，他们偷秘书时被发现，她极力为他开脱，在自己狠拍了她一掌后还不可置信的摇着头，带水的眼睛似是在问他，你在和我闹着玩，对不对？</p>
然后，漫天都是血色。他好像杀了很多人，也受了很严重的伤········</p>
血越流越少，他闭上了眼睛，他忽然觉得没有那么痛了，也不纠结自己为什么那样对她了……</p>
他又遇到了那个说书先生。先生摇着折扇，仿佛洞悉了一切，姑娘可找到想找的人了？</p>
找到了，只是以后再也找不到了。</p>
姑娘要回去了吗？</p>
是，那里啊，还需要我守。</p>sxbiquge/read/39/3915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