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织心堂的檐角铜铃轻响了一声,像是回应某种冥冥中的召唤。
白羽鸟停在窗台,羽毛如雪,爪上缠着那半片焦边绣片,蝶纹残缺,边缘焦黑卷曲,仿佛曾从烈火中抢出。
顾青梧屏住呼吸,指尖微颤地将它取下,捧入灯下。
烛光摇曳,映得那残绣如同枯叶,却隐隐透出一股不灭之气。
“用‘萤灰露’试试。”谢梦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平静无波,却让满室人都静了下来。
顾青梧点头,蘸了药水,细细刷过背面。
起初无痕,唯有极淡的苦香弥漫开来——那是陈年墨与毒草灰混烧后的气息,专为防人窥探而制。
可随着药力渗透,焦痕深处竟缓缓浮现出一行小字,细如蚊足,却锋利如刀:
“癸卯之后,七去三留——今三归一,道终不孤。”
顾青梧瞳孔骤缩。这字迹……她见过!
她猛地抬头:“这……这和《贞织大夫录》扉页上的题跋,是一人所书!”
谢梦菜缓步上前,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
烛火跳动,映得她眸色深沉。
她忽然想起什么——数月前,隐居慈荫祠的孙怀恩曾对她提起过一句晦涩的话:“当年七匠之中,唯有一人逃出生天。他临终前留下遗训:待雪缕重光,当以鸟传信,归政于民。”
那时她不解其意。
如今,白羽鸟来了。残绣现字。雪缕……是不是已经重光?
她没再犹豫,连夜出城。
月照荒径,马蹄声碎。
慈荫祠掩在松林深处,破败却清寂。
孙怀恩拄杖立于门前,似已等候多时。
谢梦菜将绣片递上。
老人颤抖着手接过,借着灯笼微光凝视良久,忽然老泪纵横,哽咽难言。
“是我师父……”他声音沙哑,“三十八年了……他等这一天,等了三十八年。”
风穿过祠堂,吹动檐下铁马叮当。
那一瞬,仿佛有无数亡魂在低语,在叹息,在庆贺。
谢梦菜静静站着,心中却翻江倒海。
她终于明白,这份绣谱、这场局,从来不只是为了护一个家族,守一段姻缘。
它是血脉,是传承,是那些被焚毁、被抹杀、被遗忘的匠人用命织就的民心之网。
翌日清晨,织心堂钟声三响。
柳明漪、顾青梧并十余名骨干绣娘齐聚堂内,神色肃然。
谢梦菜立于主位,手中捧着一只檀木匣,打开时,金丝线在阳光下一闪——正是失踪多年的《天工绣谱》正本。
“今日起,此谱不再由我私藏。”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它属于所有愿以针为笔、以布为纸的女子。”
满堂寂静。
她继续道:“即日起,民织司重大决策,须经‘三老七新’评议会合议。三老,为柳尚工等元勋;七新,由绣学塾每季推选优秀学徒轮值。凡关乎民生织务、赈济分派、技艺传承者,皆需共议而决。”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顾青梧身上,亲手将一枚青铜小牌放入她掌心。
牌面刻着经纬交错的纹路,背面四个小字:织心为民。
“从前,我护这局。”谢梦菜看着她,也像看着未来的千万人,“往后,你们织这网。”
顾青梧跪地接牌,双手颤抖,眼中泛起泪光。
门外,晨光洒落庭院,白羽鸟振翅飞起,掠过屋脊,消失在辽远天际。
而在将军府西墙外,一道玄甲身影伫立良久。
程临序不知何时来的,站在阴影里,目睹了全过程。
他没有进去,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转身离去。
但没人看见,他袖中紧攥着一封尚未呈上的奏折,封皮上写着五个大字——
请建义织园
风雪压城,檐角铜铃响了一夜。
织心堂的灯火却未灭。
谢梦菜独坐案前,面前摊着那双早已泛黄的童履——针脚细密,绣的是两只并肩而立的小鹿,犄角初生,眸光清亮。
那是她十二岁那年,偷偷用边角料缝给母亲的寿礼。
后来母亲被嫡母罚跪雪地三日,再没醒来。
这双鞋,成了她藏在箱底、从未敢示人的念想。
还有那对铜铃。
是程临序第一次翻墙入府时,不慎碰落屋瓦摔碎的旧物。
她捡了铃铛碎片,命人重铸成一对小铃,悬于内院窗下。
每有夜风穿廊,便如他在耳畔低语:我来了。
如今,她将它们轻轻放入檀木匣中,与其他密档一同投入火盆。
火舌**纸页,墨迹蜷缩、焦黑、化为灰烬。
那些与朝臣暗通的书信、皇叔余党布防图、边关密探名录……一页页烧尽,仿佛焚去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往。
火焰映在她眼中,燃得极静,也极决绝。
“该放下的,都放下了。”她轻声道。
忽而窗外一声轻振,似羽翼破雪。
白羽鸟再度现身,停于廊柱,爪上空无一物,却昂首鸣叫三声,旋即腾空而去,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谢梦菜抬眼望去,嘴角微动。
与此同时,宫门外积雪盈尺。
程临序披甲立于丹墀之下,玄色大氅覆满霜雪,宛如一座自边关移来的冰峰。
他手中捧着一封奏折,封皮五字力透纸背:《请建义织园》。
宣政殿内,天子览毕,久久不语。
良久,才缓缓开口:“你可知此举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程临序声音沉稳,如铁石相击,“从此天下孤贫女子,皆可凭一手技艺立身。不再卖身为婢,不再鬻儿换粮。”
皇帝凝视着他:“可这也是在动六尚局的根基。柳明漪虽忠于谢氏,但宫中老匠多倚俸禄度日,若民织司扩权,他们岂不沦为弃子?”
“她们不是弃子。”程临序目光如炬,“而是引路之人。陛下,边军靠的是将士用命,而民心所向,靠的是万家灯火能织出暖衣。织坊若只为贵胄绣金缕,那不过是锦上添花;唯有让寒门女子也能执针为业,才是雪中送炭。”
殿内寂静。
风吹帘动,烛火摇曳。
终于,天子提笔朱批:“准奏。赐匾‘织心为民’,京郊荒地三十顷,尽数划归民织司管辖,设‘义织园’,授艺养身,永免赋税。”
圣旨下达那一刻,程临序并未叩谢太久。
他只将圣旨小心收入怀中,转身步出宫门。
雪愈大了。
崔九章牵马候于阶下,见他出来,低声问:“将军,是否要亲自去告知夫人?”
程临序脚步一顿,望着远处织心堂方向隐约可见的飞檐,沉默片刻,终是摇头。
“不必。”他声音低哑,却带着释然,“她不会再等我翻墙进院了。”
崔九章一怔。
“以前我总怕她被困在深宅,被人算计。”程临序抬头望天,雪花落在他眉睫上,瞬息融化,“现在我才明白……她从不需要谁来救。她自己就是火种。”
他翻身上马,缰绳一勒,战马嘶鸣踏雪而行。
风雪中,他的声音随风散开,却字字清晰:
“她不再需要我翻墙去看她了……现在,整个天下都是她的织坊。”
冬至当日,晨光未启。
织心堂前聚满了人。
不只是绣娘学徒,更有城中贫户、孤女、流民妇人,抱着粗布旧衣,远远跪在雪地里,只为亲眼看看那位传说中的昭宁长公主,如何兑现她“织以养民”的诺言。
门开时,顾青梧率众而出,抬着一幅巨绣缓缓展开。
银丝为纬,素绢作底,万千细线勾勒出山河轮廓——长江如带,长城蜿蜒,江南水乡雾气氤氲,北地荒原苍茫辽阔。
最中央,一轮朝阳喷薄而出,金红交织,仿佛燃烧着整片天际。
而在画幅下方,一行小字细若游丝,却是用七色混染技法绣成,阳光下熠熠生辉:
“师之所往,心之所织。”
人群沸腾了。
有人痛哭失声,有人合掌跪拜。
那一瞬间,不只是技艺的展示,更像是一种信仰的传递——原来一根针,也能挑起命运;一缕丝,也能缝补破碎人间。
当日下午,新匾高悬门楣,龙飞凤舞四字:“民织归源”。
百姓仰头瞻望,久久不愿离去。
而就在众人沉浸在欢庆之时,顾青梧悄然退至后堂,从贴身衣袋中取出那片经药水显影后的残绣,双手奉予柳明漪。
“尚工,请您过目。”她语气恭敬,“这‘癸卯之后,七去三留’八字,弟子总觉得……并非年份谶语那么简单。”
柳明漪接过,眉头微蹙,指尖抚过那行细字,目光渐凝。
窗外,风雪初歇。
一只白羽鸟掠过屋脊,翅尖沾着朝阳,仿佛衔着一段永不断裂的丝线,飞向远方新生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