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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冬,绥西县贯彻落实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指示精神在全县范围内,开始了新中国历史上又一重大变革。
和以往历次变革不同,从内心人民真正拥护并支持这场变革,期望这次变革。
除了位于青山脚下,呈狭长带状的沿山区山麓冲积扇平原一些生产队,像宝丰、清水泉、沟门队等过去生产效益较好,农民收入较高的生产大队仍旧延续原有集体化经营不变外,凡过去越是贫穷的社队,要求承包经营的呼声越高。不少生产队,甚至从一开始就把集体这只罐子踢了个稀巴烂,一竿子**底,直接包产到了户。
满囤渠生产大队制定出台的“承包方案”,表面上明确写明承包至八个生产责任小组,小范围内集体经营。到后来的实际运作中,已经由不得大小队干部掌控。最后,小组内进行二次承包,直接把土地、牲畜、籽种等分包到户,每户户主本人直接和生产队签订了《承包合同书》。
二次承包过程,就用不着制定什么方案,也不必要走所谓程序,只组内几户人家(一般都是父子、兄弟,或平时走串近的乡邻)晚上坐在组长家炕头上,一起面对面商议过,第二天到地里用尺子,甚至用步简单步量,钉几个木头界桩,就把农民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土地扒拉开了。
至于谁家多分出一尺,谁家少分一步,这些分毫之差,谁都不会过分计较!老农民心里尽管视土地为命根,但在毫厘之差上不是很计较。平时不舍得田地里下苦工流汗水,地再多,它不会自己多长出收成来!
从此以后,自家干自家的活儿,谁也不必要攀陪谁,干多干少,想干不想干,谁也不用谁管,谁也懒得去管谁。即使亲父子,亲兄弟,分开干总比大伙儿混在一块儿干得好。
王存祥家原本是外来户,现在满囤渠村单门独户。原来拉引他们到该村落户的姨表亲兄弟几家人,于一九七六年末那次大迁移时已经迁居回宝丰山脚下的习力气村,离开满囤渠村已经三四年。几个妹妹又没有一个嫁至本村。妻子连兰芳更是一名外路女人……也就是说,在满囤渠村,他家再没有本家同宗,或其他连挂亲戚。
像这样既没有同宗,又没近亲的单门独户人家,全村不过二三户。于是,只好选择近邻,和邻居武姓弟兄父子五户,共计廿五口人,分在一个责任组。
这个责任小组,承包土地优劣不等一百六十多亩,分到包括骡子、稞马、大犍牛、草驴等计五件牲口,各类籽种、牲口饲草料和小农犋若干。土地和粮食籽种、饲草饲料按人口均分,这没什么问题。只是这牲口,强弱肥瘦大小不一,如何分法?
王存祥和武姓父子兄弟几家坐在灯下商量一晚上,初步议定,按生产队给分到组的各件牲口评估的价格——蔫骡子属于大牲口,折价每匹500元;稞马能生产,折价200元;大犍牛毕竟是短腿牲口折价230元;毛驴能拉排子车,每匹折价45元,二匹共90元,牲口折价总计1020元。全组廿五口人,每口人应分得40元。王存祥一家六口人,四*六,二百四十元,正好折中分回一头大犍牛。武姓父子、兄弟五户,十九口人,共同饲养四匹骡、马、驴。至于零头,谁家不用给谁家去补齐。
第二天,王存祥直接把一头全村数一数二,浑身漆黑像黑缎子似的三四岁口齿的大犍牛拉了回家。
多少年来,只允许养活些猪羊鸡鸭等碎小牲口,且还不允许多养的庄稼人,如今把个儿头大牲口拉进自家院落,心情自然意外复杂,既兴奋,又担心,生怕牲口受下半点委屈。
这些牲口原来统一饲养在集体饲养大院,由专职饲养员依时按候精心伺候喂养,且有设计合理的牛棚马圈,和专职马倌儿牛倌儿放养,身子一直精贵着哩。眼下,被每家每户分回家,养在各家院子里,牲口能否适应新环境,新主人?
——兴奋之余农民不免产生一种担心。
有的人家尚且能给牲口让出一间半间像样的棚圈,但大多数人家,根本没有闲置棚屋做棚圈。现在大冬天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想要垒砌一间牲口棚圈是比较困难,泛土和泥脱坯砌墙建屋这类泥水活儿,得等到明年开春土地消融再进行。——这一个冬天怎么熬过?
还有的社员,从来没侍弄过牲口。过去生产队老饲养员明治、科小侍弄牲口,通年不敢睡囫囵觉,每晚上三四次起夜给牲口添加饲草料。而自己,从没有半夜起夜的习惯,一晚上不起来给牲口添草料,能不能把牲口侍弄好?自己都有几分担心与怀疑。
也有人竟天真地想,把分到手的牲口一起寄养在饲养大院,有现成棚圈。可是,这个大院内原来统一饲养的大小几十头(匹)牲口分包到各家各户后,包括原来存放在库房、场面内的籽种、农犋、饲草料等,只要能分的都分了。现在,那么大个敞口院,单留下一些无用破烂,或一些大件农犋,和一处空院子。原来常住饲养院的三名饲养员明治、科小、登科,都已经把铺盖卷搬回家去住。
……唉!新情况难免出现新问题。
王存祥家正准备明年开春土消后就动工兴建新房。现有的二间土坯屋,一间供一家六口人日常居住,另一间存放一些粮食杂物。王家院又是一个没围墙的敞口院,除靠西侧傍武姓的东墙根盖有一间低矮的羊圈外,整个院子,再没有能用来改造成牲口棚圈的建筑。
为不让刚分到手的大犍牛一个冬天露天过冬,只好和儿子们一道把为明年盖新房准备的椽檩找来一些,临时搭建成一间简易牲口棚圈,和存放饲草的厦子。
牲口棚圈三面用椽子围好,在上面用分回的蘘草苫顶,好遮挡寒风,再找来一个大笸箩做临时料槽。反正牛不像骡马那么精贵,大冬天天气不再下雨。只能这样让他家的这件宝贝,暂先受些委屈,将就这半个冬天!
王存祥曾经是车倌儿出身,饲养牲口并不外行。他尽量把蘘草用铡刀铡碎,再用草筛筛过土粒,最后用手反复在草里扒拉几遍,确定草料内没有鸡毛、土块儿等杂物,才倒进牛料笸箩。生怕牲口吃了带进鸡毛的草料会咳嗽。
老伴儿连兰芳和儿子王援朝,又利用过两个星期天,分别去绥西和绥东县城各“投机倒把”卖过几趟瓜籽。把借来的瓜籽卖完后,又托他姨父向别人家买回几十斤继续返手倒卖。仔细算下来,这几趟买卖所赚的钱,差不多够买明年盖房所缺檩条,和其他一些杂用。
半夜里,王存祥和老伴儿私下商议:“乘眼下大变革的好时机,明年开春后就抓紧行动,赶早把房子盖好,然后集中力量搞生产。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劳力马上有了,只要政策不变,咱们带领几个孩子地里好好抛闹,好光景就在眼前。”
“可不!你想,前几年咱们家光靠种植经营三四亩自留猪饲料地,日子过得不愁吃穿般滋润。要不是县上那个那书记把分给庄稼人的自留地撤掉,我们的新房早盖了起来。现在可好,几十亩土地分到手,庄稼人想不翻这个身也难?也许用不了几年,大伙儿肯定都能发得流油。有吃有穿有大正房住着,还愁儿子们娶不上媳妇儿?……老家伙儿!就等着抱孙子,享清福哇……”
唠叨到高兴处,老两口不由得乘兴兴奋了一个回合。——也不管满炕睡的已经长成半大的儿女们是否真熟睡……
原来生产队统一经营的集体经济,在很短的个把半月时间内,就被踢了个稀巴烂。只有原来生产队几年前才建成的粉坊,还由集体继续经营。一个好端端的半手工作坊,总不能像分土地、籽种、牲口、饲草料一样掰开,或拆卸烂全村人平均分掉,最后变成一堆没什么用途的废物。再说了,在当时,也不可能有哪一户社员有实力能把它买了,当家庭作坊来私人去经营。
这种想法,在当时,人们连想都不敢去想。
既然不能拆开分,人们生活又离不开它,只能暂先留作集体财产,由集体继续统一经营,正常运营。
说起这座半机械半手工式粉条作坊,还应归功于高奇这小子。
一九七四年,高奇在村西五道庙旁边的空地上建成新学校后,孩子们都搬迁到新教室去上课,原来的三间旧教室一直空着。
村里通电后,高奇立马购进几台三相异步电动机,代替最早的那台柴油动力机,并把原先的磨粉机、碾米机、一烂磨等粮食加工机械,从原来饲养院的那间加工厂,迁至闲置着的旧教室内,建成一处靠电作动力的粮食加工厂。
从此,那套石碾子、石磨,最终彻底完成了历史使命,永远退出历史舞台,永远沉寂在磨房内墙脚根处。
老支书孟福荣手上建成的碾磨房空闲出来,高奇把空闲的碾房内的杂物倒腾进饲养院内的几间旧加工厂,把这里改造成一座做粉条的半机械,半手工作坊。作为生产队一项副业,经营已经有几年时间。
回头再说满囤渠生产大队,一直人少地多,尤其是村东北部大面积的壕坡地,过去因地势较高,民生渠的水浇灌不上那地儿;再有这儿的土地土壤内部砂土层较厚,土壤整体保水性能较差,土地相对贫瘠。
五六十年代时,老支书孟福荣响应国家“植树造林,绿化祖国”的号召,把那儿一半多的土地干脆种成树,但还保留有一二百亩可耕地。
还别说,留下的一二百亩耕地,种植其他作物一般难保收成,用它种植土豆,却能旱涝保丰收。所以,生产队几乎年年在这儿种植土豆,土豆地里再套种黑豆,且不用经常更换过茬耙。
甭说这土豆套种黑豆,还真绝配。老农们虽然不懂得什么根瘤菌、微元素这些深奥理论,但从多年的实践中摸索出一套经验。还真有意思,连续重茬种过几年后,土壤肥力不仅没降,却倒把孬地变成好地,只是把握好春季施粪肥时,不要把带绦虫的粪肥拉进来。
恰遇近几年连续降水偏多,这些漏沙地竟连续几年意外丰收。每年所产土豆除留足第二年籽种,其余都分给社员。人均能分到七八百斤土豆,按每四斤土豆(薯类)折合一斤口粮算,抵顶社员几乎一半的口粮。
就七六年那场大洪水,这地里的土豆都没彻底沤坏。秋天,人们从这地儿挖出土豆,夹和着生芽小麦粉和沤莜麦,最终度过饥荒。
土豆吃不完,庄稼人只好用土办法手工磨制打浆、沉淀一系列工序,把吃不完的土豆制晒成粉面保存,用这些粉面土法制作粉条,过年或平时招待亲戚时吃。
这种自个儿手工制作的粉条,整个流程中加不进去高粱之类的粮食,做出的粉条来,一般不筋道。
要想吃筋道粉条,就得拿土豆跟邻村粉坊去换,还得另掏手工费。
于是,高奇效法周围的生产队兴办各种副业来增加生产队集体收入的做法,把这几间闲置磨房改造成粉坊。
到冬闲时节,作坊里生产却搞得红红火火。隆隆机器声中,工人师傅把洗净的土豆放在机器里粉碎,再将土豆碎糊放置瓮里过渣沉淀出粉……粉大师傅一手托起一个装满粉面糊的葫芦瓢,另一只拳头不停地捶着葫芦瓢沿,粉面糊从瓢底下的六个窟窿眼流出,流到开水锅里煮熟……
从此,村里人吃上自个粉坊生产的筋道粉条,省得拿土豆跟外村粉坊去置换,再不用费气把力在家做粉条。同时,生产队也能增加集体收入。
过去,钱都让别村人挣去了!
粉条生产过程中产生的粉渣还可以废旧利用。生产队每年都有一二头准备退役的老牛,“卸磨杀驴”式用粉渣做饲料,把要退役的老牛精心喂养二三个月,让其“鞠躬尽瘁,死而不已”。过年时,队上给社员每人分上二三斤糟肥牛肉,算是年终福利,改善人们生活。
——也真是,好多人家通年难得肉吃,到过年,都没有个买肉钱。
再就是,这几年公社、县上领导对村里支持帮助不少。为人总得讲究回报,到年关,给领导送上几捆粉条,几桶葫油,一则表示一种谢意,也为来年办事情铺垫途径。
有一次县上那书记碰到高奇,笑呵呵地说:“你们满囤渠大队粉坊生产的粉条,地道的筋道。猪肉酸烩菜,搭配几把粉条,再加块儿本地产酸浆豆腐一起炖,不管炖多久,粉条不仅不黏糊,反倒越烩越筋道!”
这位县上那书记,工作上表现出是一张严肃原则的冷面孔;私下和人聊天,还满随和幽默。
“领导过奖了!一般一般。不过……仔细想想真还有讲究,我们这沙地儿所产的土豆,除口感沙甜,用它磨制的粉面,筋道色白,出粉率又高。这种粉面用当地的高矾水糅合,再有我们雇佣的粉匠师傅手艺精湛,制出的粉条,味道确实不一般!……这算是我们小村卜社的特产吧!除此之外,真还拿不出什么东西孝敬大领导……哈哈……”
那书记也跟着大笑起来。
责任制实施以后,生产队的牲口全部分包到户,队上再没老牛可供糟肥给社员搞什么“福利”。每日粉坊产生的粉渣,都轮流分给各家各户,或喂牛,或喂猪、喂鸡,依旧属于集体财产,集体财产人人有份儿。最好的分配办法是按人口平均分配,这样谁都不会说什么。
生产粉条过程中产生的大量泔水,虽有营养,但不值几个钱,可以用来饮牛(骡马毛驴不爱喝)。只有分到牛的社员,每天傍晚吆着牲口到粉坊门前放置的几口破了锅沿的大铁锅边,进屋从泔水瓮里舀上一大桶泔水,倒进大铁锅里饮牛。
另一口不知被谁家牛踏破锅底,废弃不用的铁锅,扔一边……
这年冬天,和王援朝在只几凹中学读书的同班学生,又有两人中途辍学回家,是两个女同学。
辍学原因简单,农村普遍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是一家一户为一个劳动生产单位进行各自生产。每户社员,都开始认真琢磨规划自家责任田该如何经营,哪几块儿地该种什么?什么种多少?哪块儿地如何改造……
原属生产队长才操的心,现在该轮社员自己去操持。每家每户几十亩责任田分到手,都在精细规划盘算着不能让一块儿地闲着,哪怕是地块儿的边边角角。
一切都需要人手,每个家庭都开始惆怅起自家劳动力不足来,都盼孩子快快长大,能给家里顶个劳力。
女孩子,已经上至初中,能写出自己名字,认得几个字就足够了。与其到头来考不上个什么学校,念那么多书有甚用?不如及早拽回家来增加个帮手。再过几年长到十七大八,找个好人家嫁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才是女人的本分儿。
有几个能像人家林玉祥家的女子,能考上大学?
所以,目前为止在只几凹中学坚持继续就读的这一届学生,只剩下王援朝和另外一男一女:一个满亮,一个玉枝。还有一位,王援朝密友银表同学,其外祖母家住宝丰镇,一年前升初三时就转至宝丰中学就读。
星期天银表回来,跟援朝夸口:“宝丰中学给我们代课的老师,大部分是大学生,教学质量不知超过只几凹中学多少倍?”
惊得他目瞪口呆,羡慕不已。
满亮同学平时有些木讷,说话女声女气,又喜欢跟女生一块儿相跟,一块儿玩儿。虽与王援朝一直同一个班,可援朝很少和他一起相跟着上下学,一块儿玩耍。
于是,王援朝选择比他低一届,却和他同岁,只晚出生几个月的月明和富贵一起玩,上下学几个人相跟着,一起来,一起回。
小的时候,月明母亲一根线绳把刚学走路的月明拴在炕脚,母亲自个地下忙活儿。一次,母亲烧开一锅水,用开水泼一盆猪食,端盆出院外喂猪。孩子扯拽着线绳,走到窗台边向窗外瞭望,哭喊走出院外的母亲。不料,钉在炕脚处那个拴绳子的钉子被拽起来,不小心月明滑至灶台上的半锅热水锅里,一只脚被烧伤,五个脚指头收缩一块儿,撂下轻度残疾,到现在,走路还有些癫跛。
头一天下午放学回家路上,月明把王援朝拽到一边,神秘兮兮凑近他低声说:“援朝,咱村粉坊门口放置的那口大铁锅,已经烂的甚也用不成了,不如咱们趁早上天黑没人看见,偷偷拿走。然后,拿到只几凹供销社卖掉,至少能卖二块儿多钱。我看见供销社新进一批冻柿子和柿饼子,忒香!”
边说边流着涎水,好像柿饼子和冻柿子就在嘴跟前,却吃不上的馋相。
每天傍晚放学回家,王援朝和二弟援越要牵着牛去粉坊饮牛,也早看见过那口烂大铁锅,至少足足有六七十斤重,只是当时没往歪处想。
经月明这小子一提,开始有点动心。想,反正农业社现在倒塌了,一口烂锅放置在那儿确实没啥用。现在你不偷走卖,说不定哪一天别人也会拿去卖,不卖白不卖。当下,他同意月明的意见,两人悄悄做了约定,说干就干。头天傍晚去饮牛时再踩一次点,准备第二天一早行动。
第二天,王援朝起个大早。父亲问他起这么早去干甚?他骗父亲说今天轮他值日,得早早去教室生旺火炉,打扫卫生,替同学们服务好。
父亲心想即便值日,也用不着去这么早,但并没进行阻止。
王援朝走出家门来到后街,叫上富贵和月明一起顺着大街走,三个人经过粉坊时,见粉坊里师傅们已经早早起来,正在生火、磨粉、和面,准备漏粉条。整个屋子里雾气笼罩,再有那架磨粉机不停运转着,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外面有什么响动,屋内师傅们根本听不见。况且外面也不放置什么值钱东西,让他们着意去关注!
三个家伙儿蹑手蹑脚来到粉坊窗前,悄悄把那口烂锅舁着出了村外,才把它摔在地上碎成十几块儿。然后,用事先准备好的袋子分开装好,每人背一份儿,趁着夜色急匆匆地赶往学校。他们没敢把赃物带进学校放在教室内,在路过一处支渠隐蔽的桥洞里,把这些烂铁藏好,准备等中午放学后过去取上,直接拿到供销社卖了,买成冻柿子,或柿饼子解馋。
藏好赃物,三人来到学校。只几凹中学是一处没有围墙的敞院,位于只几凹村后一公里外的空旷地,学校平时不留下夜人,或值班教师。教室门的钥匙王援朝自带着一把,三人一同进了援朝所在班级的教室。教室里冷冰冰的,昨天的炉火早灭了,早上出门时,又都忘了带盒火柴,想生着炉子却没引火。看看天色尚早,他们便把几张桌子拼一块儿,想和衣再躺会儿,挨到天明。本来今天早上起得早,这又一路折腾,还真有些困倦。无奈教室内实在太冷,冻得根本无法入睡,反倒觉出时间怎又那么难熬,好歹挨不到天明,等真正值日的同学带盒火柴来。
想起离学校不远处,民生渠管理草闸的是同村的雨生大爷。要不,去那儿借盒火柴,生着炉子再能睡会儿,这不,冻得实在难熬。
等从草闸上借到火柴,生旺教室的炉子,准备围着火炉,摆好凳子,再睡会儿解解困,这时天已经大亮,同学们陆陆续续开始到校,他们终究没有睡成。
一上午,王援朝几次走神,惦记着藏在桥洞底下的废铁会不会被人发现溜号?好不容易熬至中午放学,他们不约而同到桥洞下取走废铁,到供销社卖了,美美地享受着柿饼与冻柿子的甘甜,以及钙奶饼干之醇香。
有过第一次意外收获,他们又把目标扩大至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已经腾空的原饲养院内各间库房,搜寻看有什么更大的意外发现。
自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以后,牲口及各种生产资料分配分散到各家各户,原常住饲养院的三位饲养员大爷都搬回家住,整个大院一直这样空着。但院内还剩一些暂时不好分的大物件,或没必要分配的碎小东西,依旧存放在大院,或大院内几间库房里,每间库房还象征性挂把锁。
这天中午吃过饭上学去的路上,三人又绕道经过饲养院。原来红火热闹的饲养大院现在冷冷清清,连个走动的人都难见到。
他们瞅见坐落在饲养院东侧,原加工厂房的窗户没按玻璃,窗户眼简单用木板条横七竖八钉着,有几处人能钻进去。里面堆放着些烂柴油机拆下来的零部件等杂七杂八各种废弃不用的物件。
王援朝吩咐月明、富贵两人外面放风,并再三嘱咐:“一旦有人来就大声咳嗽一声!”自个儿从窗户空当处钻进库房,想找寻有价值,贵重且可变卖换钱的破烂。
正搜寻到北墙上挂着的一只破铜锣准备摘下时,忽听外面月明朝里面重重咳嗽一声,这是事前约定的信号,意思有人进来。同时,已经听到生产队长段挨明的声音:“球大点儿人,又在这儿灰害甚了?不听听上你们的学,每天在这儿瞎作乱了……”
王援朝从内心真有点害怕这位一说话就瞪大眼睛,外号称“活阎王”的新任生产队长。想起那年在西瓜地里偷瓜给他逮着,差一点让他生吞活剥了,一直留下恐惧症。
他赶忙蹲下身子,蜷在屋内犄角旮旯处一个大物件背后,一动不动连大气不敢出,生怕被外面这“活阎王”给发现。
原来,段挨明队长是趁中午天气暖和机会,拉着自家分得的大骡子来饲养院那口井上饮骡子。大骡子喝惯了那口井的水,段队长也对饲养院有特殊感情,所以,每天趁中午来趟大院,带一只汲水兜,拉着刚分的大骡子到这儿给骡子饮水。
刚一进院,就碰上月明和本家侄儿富贵两个,正趴在另外一间库房门口,从门缝里往里偷眊。平时吼喊惯了的段队长开口就骂,吓得两个娃娃机械性地朝里面咳嗽过一声,给里面的人传递了信号,就顺着通往场院的过道进入场院,再翻过场院低矮的土墙,转到去往只几凹中学的大路上。边跑边还不时回头瞭望,怕大队长**后撵来。
王援朝覆在屋内,一动不敢动。等段队长饮完骡子,确认已经离开饲养院后,便赶快从库房内钻出来,撒腿追赶已经跑出很长一段距离的段富贵和郝月明。
等王援朝大喘着气,追赶上段富贵他们,才发现自己的书包两个家伙儿没给带着。起先进库房时,他把书包搁在库房门口,要富贵他们给看着。刚才他从库房内钻出来时,并没看见书包,还以为富贵他们替他拿走了。
见援朝追问书包哪去了,他俩赶忙解释:“当时因为着急害怕,竟把书包落那儿,忘了拿!”
“这下坏了,书包肯定被段队长发现,顺手给拿走了。完了!完了!……”想起新任段队长,王援朝心就胆颤。
果然,下午放学刚回到村,段富贵和郝月明就被请到大队部办公室。段挨明像审讯犯人似的审讯着段富贵、郝月明:“你们给爷说,中午那会儿在饲养院,除了你们俩,还有谁了?当时藏到了哪儿?”
段富贵本是队长段挨明的同宗侄子,郝月明的父亲郝拴来和段挨明又是同宗姑表亲,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时,他们几户还分到一个责任组,之间本身没什么隔阂。显然,看今天这阵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段队长打骂郝月明和段富贵,实际上是想通过拷问两个娃娃,来挖掘出幕后主谋。
王援朝随他们俩一起进到大队部办公室。此时,正站在一旁,尽量装得没事人似的,悄悄关注事态发展。怕他们俩经受不住“活阎王”段队长打骂,把他给供出来。
——尽管在回来的路上,他一再叮咛,让他们死命硬抗:“你们就说,那书包是你们替我带着来着,我当时在野滩外去拉屎,根本不在现场”。
此时,他仍旧不放心,眼睛紧盯着段富贵和郝月明,暗示他们坚决顽抗到底,坚持就是胜利!
“中午,我们三个准备去上学,走到饲养院附近,王援朝说他要去拉屎,让我们替他背着书包,他独自去场院西北角墙根下拉屎去了。我们等他的过程中,觉得空空的饲养大院新鲜,就进了饲养院内,怀着好奇心想看看库房里还剩什么东西没分。这时你就进来了,怕你修整我们,赶紧就跑。慌乱中竟把王援朝让我们给他拿的书包忘丢了。可我们又不敢返回来找。真的!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干。”
段富贵果真厉害,按事先编好的说,而且一点没表现出害怕的熊样。
段挨明见侄子死不承认,这样问下去,肯定问不出个所以然。再说了,也没发现丢什么值钱东西,正准备放几个娃娃走。
这时,王存祥听闺女回去说,哥哥的书包被大队长扣走了。老人家怕发生什么事故,便赶紧朝大队部赶来。
见退伍军人进来,段队长就势做了顺水人情,把书包还给王援朝,放三个孩子走了。
这件事就此了断。
又一个上学日下午课外活动时间,邻村同学王雨涝、董水河偷偷把王援朝存放在教室屋后的自行车推了出去,二人双骑着自行车来到操场后不远处的民生渠草闸桥坡上。一疏忽,胯下的自行车从桥坡上滚落到五六米深的沟渠里,所幸人没事,只是把自行车脚踏板上的机大腿撞歪了。二人从渠沟内将自行车推出来,木块儿垫下面,用石头从反面砸正机大腿,又悄悄地把自行车推回校院内教室屋后,物归原处放好。
这件事让另外一名同学王三娃看见,告诉了王援朝。援朝找到王雨涝和董水河问个究竟,王雨涝嬉皮笑脸承认了错误,可董水河却死活不承认,甚至两人扭打起来。董水河不仅年龄比王援朝大三岁,个儿头也比王援朝高且壮,趁王援朝不注意,董水河一个扑乱脚,把王援朝脸面仰天,后脑勺着地重重摔在砖地上。这下,董水河着了慌,和王雨涝赶忙将王援朝扶起。此时王援朝怔眉愣眼,不哭也不说话,身子挺得直直的。一群男女同学围过来,很长一段时间才见王援朝缓过神来。众同学把他扶起,搀回到教室,坐回到座位上。他一直不哭,也不说话,同桌女同学李淑兰找来班主任王老师,班主任过来看见王援朝直直坐着,觉得没多大碍事,训了几句董水河,回到办公室,该干甚干甚去了。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所有老师没进教室,同学们自己做自己作业。王援朝自个儿直挺挺坐在座位上,不说话,也不做作业。中途李淑兰同学劝过几次,他理都不理她,只管自个痴呆呆坐着。
下午放学后,段富贵和郝月明过来找他一起回家,他机械地随着同班同村,不同班同村的十几个男女同学,一块儿相跟着步行回家。
今天,满囤渠村前后三届,共十几名跑校的男女学生,包括妹妹王素清都一伙儿同行,不约而同护送援朝一同回家。
段富贵替他推着那辆破旧自行车,郝月明帮他背着书包,其他同学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把他围在中间,妹妹素清紧挨着哥哥,挽着哥哥胳膊,怕他再意外摔倒,她眼里转着泪水,心里却没底:“哥哥今天到底怎么了?回去怎么向父母亲说这档子事?”
素清知道,上个星期天哥哥又和妈妈去绥东县城卖了趟瓜籽,来回步行走了几十里路,父亲才舍得让哥哥这几天骑着那辆破旧自行车上学的,这不,刚骑了几天,就遇上这事?
进村后,其他同学各自回家,段富贵、郝月明送他们回到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王存祥夫妇看到儿子今天表情怪怪,不说又不笑。赶忙问女儿怎么回事?富贵赶忙给婶婶叙述过原委。
因为两间教室紧挨着,虽然他没看到董水河摔王援朝倒地时的一刹那,后来大伙儿怎样扶王援朝起来,怎样进的教室,以至班主任王老师过来看王援朝时,他都在现场。
老夫妻俩听后干着急,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摸摸儿子额头,也不见发烧。母亲忙扶儿子上炕,在炕锅头躺下,并给儿子身上盖床被子,再从抽屉里找到几片去痛片和四环素片给儿子服下。安顿睡着后,她才下地,做全家人的晚饭。
遇晚上邻村放映电影,妹妹王素清和两个弟弟援越、**都去邻村看电影不在家。等母亲做熟饭,叫醒儿子起来吃饭,王援朝仍旧傻呆呆地不住询问妈妈:“素清、援越、**哪去了?……”“素清、援越、**哪去了?……”
半个晚上,反反复复问过若干遍。直到晚上十一点半多,妹妹弟弟们都回来,王援朝才停止追问,慢慢睡去。
直挨到第二天早上天明,王援朝醒来后,他的意识及表情完全恢复正常。问起他昨天怎么回事时,竟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一直到后来,那天所发生的事,永远消失在他的记忆中。
父母亲都劝他在家休息一天再去上学,他却坚持说自己没事。母亲拗不过他,给他单另做一碗面条,吃过饭,和来找他上学的段富贵、郝月明想跟着,又一起步行去上学。
儿子走后,母亲放不下心,就打发老伴儿,骑那辆破旧自行车赶往学校,找班主任和校长询问前一天发生的情况。
周校长赶忙打发班主任王老师到教室找来王援朝,想问个究竟。王援朝进到办公室,看见父亲来了,忙说:“大,我没事了,你来干甚?”
周校长看见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王援朝,安慰王存祥:“可能是当时撞懵后,得了暂时失忆症。这病,待缓过来,应该没什么后遗症。”
并有名有姓举例,哪……哪……哪……谁,谁,谁……就发生过这种情况。
看见已经恢复正常,再没有异样的儿子,王存祥便没再纠缠周校长和班主任王老师,也没找那位肇事同学及家长的麻烦,在办公室又待过了一会儿,和老师们询问过王援朝在学校的表现,骑了自行车回去了。
这是儿子在只几凹中学上学先后三四年时间,王存祥老人第一次,也是唯一到学校和老师的一次交流。
事后,班主任王老师利用班会时间,批评董水河对同学下狠手。董水河在全班同学面前做了检讨,并一再声明,当时确实不是故意的!
但是,无论是学校(包括校长,班主任),还是学生董水河及其家长,在发生那么大的事故后,竟然谁也没去家里看望过王援朝。也许,董水河根本就没敢跟家里提及这事。
还有,包括王援朝父母,儿子头部被撞,竟不懂得及时送医院检查病情。善良麻木到连个赤脚医生都不请,只喂过几片去痛片和四环素片了事。
多么无知又善良的老人,多么愚昧且滞后的时代。
我们的主人公王援朝,甚至没因为这么大的事故而耽误过一节课程!
一切的一切,也许只会存在于那个特殊时代,那些特别善良的人们身上,存在于落后闭塞,又偏远小乡村老百姓中!
——反正,事情就这样永远永远地翻过去这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