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了要再次出发,我们这个小队伍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变。教授像是被重新注入了灵魂打了鸡血,一扫之前的颓唐,用三蛋子的话说就是这老劈柴又活过来了,枯木逢春了,他重新把脑子里的东西全部写下来又对着地图写写画画,眼神里闪烁着熟悉的、近乎偏执的光。
我和三蛋子也没闲着,按照教授的要求开始重新准备物资,尤其是食物,这次教授说什么也不让三蛋子单独负责了,上次在罗布泊迷路就是因为教授由于吃不下过期火腿肠和食品所以只能吃馕,而这种刚考出来的美食放了几天后,不是像胶皮一样就是像石头一样,教授吃的嘴唇子都肿了。
除了准备物资再就是联系赛迪尔,这次教授也是豁出去了,他也明白了没有一个靠谱的本地向导,可能根本行不通。
然而,在一片重整旗鼓的热烈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始终萦绕在三蛋子心头——那就是罗文娟的病情。
三蛋子这家伙,别看平时咋咋呼呼,只要他上心的事,心思其实细得很。他几次三番,拐弯抹角地想从罗文娟嘴里套出点关于她病情的具体情况。每次都是不经意的旁敲侧击的问“文娟啊,你看咱们这趟出去,条件肯定艰苦,你这身体……到底是个啥情况?咱心里有点数,也好多照顾着你点。”
罗文娟总是抬起头,给他一个苍白却异常平静的微笑,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老毛病了,不碍事的。累了我会说,放心吧许大哥,我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她越是这么说,三蛋子心里就越像猫抓一样。他私下里愁眉苦脸地跟我嘀咕:“小明,你说这算怎么回事?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她越是不说,我这心里就越没底。你说她要是路上……哎呀呸呸呸!”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我这乌鸦嘴!”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既好笑又有点心酸。谁能想到,当年在三河乡坝子镇呼风唤雨的许总,如今会为了一个认识没几天的姑娘,变得这般患得患失,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我拍拍他肩膀:“行了,人家姑娘有主见。既然她选择跟我们去,肯定是权衡过的。你与其在这儿瞎猜,不如想想路上怎么把人照顾周全了。”
这话算是说到了三蛋子心坎上。他立刻把对病情的担忧,转化成了无比充沛的行动力。接下来的采购,他简直是把罗文娟当成了国家级保护动物来对待。
买睡袋,他非要买那个最厚最贵的,声称戈壁滩夜里冷,绝对不能冻着“技术核心”而给我们买的睡袋则是差不多就行了;买食物,他盯着营养成分表看半天,专挑那些据说能“增强免疫力”、“补充元气”的昂贵能量棒和维生素泡腾片,恨不得把整个药店都搬上车,对于我们则是压缩饼干最佳选择;他甚至偷偷去买了个小巧的便携式氧气罐,神秘兮兮地塞进自己的背包,对我解释道:“以防万一,听说高原……哦不对,沙漠缺氧也挺危险的!”
我看着他忙前忙后,那副小心翼翼又干劲十足的样子,忍不住调侃:“许总,你这已经不是照顾队友了,你这简直是准备伺候月子啊。”
三蛋子老脸一红,梗着脖子反驳:“你懂个锤子!这叫战略储备,人性的关怀!咱们队伍现在离不开罗技术员,懂吗?教授都得靠边站!” 得,这重色轻友的帽子算是扣实了。
不过,罗文娟的身体状况,确实如她所说,偶尔会露出疲态。几天相处下来,我们都能察觉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体内蕴藏着惊人的意志力,但身体的虚弱是无法完全掩饰的。有时候上一秒她还和我们有说有笑,下一秒她会突然停下来,微微喘息,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走路时间稍长,她的脚步会明显变慢,需要不动声色地扶一下旁边的栏杆或者三蛋子及时伸过来的胳膊。每当这时,三蛋子就紧张得像个随时会爆炸的气球,围着她团团转,递水、问要不要休息,那关切的眼神几乎能融化钢铁。
罗文娟对于三蛋子这种“过度保护”,似乎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是感动。她总是轻声说“谢谢许大哥,我没事”,然后努力挺直脊背,继续投入工作。她那股不向命运低头的倔强,让人心疼,也更让人敬佩。
在教授和罗文娟正式见面之前,三蛋子又拉上我们开了一个几分钟的会,内容也很简单“以前我不追究,大家都很随和,但是我觉得咱们这次好歹也是和文化沾边的工作,我希望咱们都能相互尊重,所以请大家以后当着文娟请不要再叫我三蛋子了,叫我许穆彦!”
终于,到了罗文娟和教授正式见面的那天。在我们租住的宾馆房间里,气氛有点像论文答辩。教授穿的很正式,板着脸,眼神锐利,先是对罗文娟的专业背景进行了一番详细的“盘问”。从地貌演变的基本理论,到遥感影像的波段什么的,再到历史地图坐标校准的具体算法……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我是一个也听不懂,完全是听天书。
我和三蛋子在旁边捏了把汗,生怕教授把这根“救命稻草”给吓跑了。
然而,罗文娟的表现让我们大跌眼镜。她坐在那里,腰背挺直,神情自若,面对教授连珠炮似的提问,对答如流。不仅概念清晰,还能引经据典,甚至对教授提到的几个生僻的历史地理名词,她都能立刻说出其可能的源流和在不同时期文献中的记载差异。她的声音依旧轻柔,但条理分明,逻辑严谨,带着一种学术特有的冷静力量。
说到后来,教授的眼神从审视变成了惊讶,再从惊讶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他甚至难得地露出了几分笑容,指着地图上几个模糊的标记,用探讨的语气问道:“小罗同志,依你看,这几个点,结合清代舆图和六十年代的地形图来看,更可能是古河道摆动留下的牛轭湖遗迹,还是风蚀洼地?”
罗文娟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又快速从她的笔记本电脑上调出几张不同时期的卫星图片进行比对,然后肯定地说:“教授,我认为是古河道。您看这里,虽然现在地表已经完全干涸沙化,但影像上还能隐约看到连续的弧状阴影,与下游已知的古河道痕迹能够衔接。而且这一带的地层结构,根据零星的地质资料显示,是以冲积砂砾为主,不同于典型风蚀区的雅丹地貌基底……”
“嗯……有道理!”教授重重一拍大腿,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发现宝藏般的狂喜,“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小陈,三蛋子,你们看看!这才是做学问的态度!不像你们两个,就知道吃!这才几天,你和三。。啊三。。你们三个哦不,你们两个双下巴都出来了。”
我和三蛋子面面相觑,感觉自己像两个被老师嫌弃的学渣,还好教授没有把三蛋子这个名字叫出来。三蛋子偷偷对我撇撇嘴,用口型说:“看把他嘚瑟的,找到知音了这是。”
考核顺利通过,教授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学术知己,毫不吝啬地把我们之前视若珍宝、却又无从下手的那堆资料,包括那张核心的、画得云山雾罩的手绘地图,全部推到了罗文娟面前。
接下来的一幕,让我们彻底明白了什么叫“专业碾压”。
罗文娟拿到资料后,并没有像我们之前那样对着地图干瞪眼,或者漫无目的地翻故纸堆。她先是快速浏览了一遍所有文字资料,提取出其中提到的关键地名、方位和距离描述尽管很多都是模糊的“约行几日,几小时”。然后,她将那张手绘地图进行扫描,导入电脑。
她使用的软件界面复杂,各种线条和色块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她一边操作,一边向我们简单解释:“我先根据地图上可能存在的比例尺信息比如一段行程步行天数估算,和已知的几个确定地点,对这张手绘地图进行初步的地理配准……然后,叠加不同年代的公开历史地图数据库……再调用多期Landsat和哨兵卫星影像,重点观察教授提供的信息……结合DEM数字高程模型,排除明显不符合描述的地形……”
她的手指在键盘和触控板上飞快跳动,屏幕上,古老的手绘线条与现代的卫星影像、数字高程模型不断叠加、对比、校正……我和三蛋子,甚至连教授,都屏息凝神地站在她身后,像等待神谕的信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间里只有键盘的敲击声和罗文娟偶尔低声自语。
终于,在经历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等待后(其实也就小半天),罗文娟长舒一口气,身体微微后靠,用笔在电脑屏幕上一个被放大区域画了个圈,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
“找到了。结合所有信息交叉验证,有超过百分之八十五的概率,与教授您提到的地标特征吻合。目标点,应该就在这片区域内,经纬度是……”
那一刻,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
真是太专业了。。。我们研究了几天人家一个小时就搞定了,三蛋子激动得差点把罗文娟从椅子上抱起来,手伸到一半觉得不妥,转而狠狠抱住了我,勒得我差点断气。教授更是激动,握着罗文娟的手,嘴唇哆嗦着:“太好了!太好了!小罗,你……你真是我们的福星!”
绝望之后的希望,山重水复后的柳暗花明,那种巨大的喜悦和振奋,难以用语言形容。教授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腰板挺直了,指挥若定,又变回了那个我们熟悉的、有点专横但绝对可靠的领导。
接下来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而又充满希望。我们找到了上次向我们毛遂自荐的向导赛迪尔。赛迪尔听教授说了大概的方位,眼神复杂的撇了教授一眼,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核心意思就是:那片区域更危险,流沙、迷路、补给都是大问题,而且以前哪里是爷爷和父亲都不让他去的禁区。他只能带我们到附近。
“钱,不是问题!”教授这次底气十足,大手一挥,“车辆、装备,按最高标准准备!一定要确保安全!”
看在丰厚报酬的份上,赛迪尔最终还是答应了。他果然下了血本,联系朋友搞来了两辆经过深度改装的越野车,底盘高、马力足,加装了副油箱、防滚架、绞盘,车里塞满了油桶、水囊、备用轮胎和各种修车工具,看上去就像两个钢铁怪兽,最有意思的是这车前轮左右两测各有两个宽厚的轮胎,后轮一边是三个,一台车就装了十个轮胎。车顶能挂备胎的地方都挂了备胎,赛迪尔说这种车无惧沙漠戈壁的各种地形,更不怕爆胎,这种改装风格叫沙漠坦克!
当然,这价格也让我们肉疼不已,教授的眼皮跳了好几下,但还是咬牙付了钱。
由于车辆改装得过于“硬核”,合法上路过检查站是个大麻烦。我们只好再次采用老办法,雇佣了一辆大型拖车,将两辆“怪兽”直接拖到鄯善县。我们一行人则乘坐火车前往汇合。
在鄯善县与赛迪尔和拖车司机会合后,我们卸下车辆,进行了最后一次物资清点和装备检查。赛迪尔与拖车司机约定好,十天之后,准时在我们出发的地点接应。他拍着胸脯对司机说:“老哥哥,十天!最多十天!我们肯定回来!到时候,烤全羊,管够!”
那司机也是个爽快人,哈哈一笑:“行!赛迪尔,我信你!十天后见!平安回来!”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两辆车,分配人员的时候,三蛋子毫不犹豫、死皮赖脸地挤上了罗文娟和教授所在的车,美其名曰“照顾技术员和老教授,减轻小明同志的负担”。于是,最终配置是:赛迪尔和我一车,我负责导航和记录,赛迪尔搞到了一台很厉害的手持gps设备;教授、罗文娟和三蛋子一车,教授指挥,罗文娟实时核对地理信息,三蛋子嘛……他自己说他有大用处。
站在车辆旁边,看着眼前一望无际、在烈日下蒸腾着扭曲空气的戈壁滩,再次感受到那股熟悉而又令人心悸的荒凉与壮阔。但与上次的迷茫和忐忑不同,这一次,我们心中有了明确的目标。
教授深吸一口气,戴上遮阳帽,墨镜后的眼神锐利如鹰,他大手一挥,声音洪亮而充满力量:
“出发!”
两辆越野车发出低沉有力的咆哮,如同离弦之箭,依次驶离公路,冲入那片广袤无垠、吞噬一切的黄沙与砾石之中。新的冒险,正式开始了。后视镜里,鄯善县最后的一点绿色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天地间无比纯粹、无比残酷的土黄色。
三蛋子从他所在的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兴奋地朝我这边挥舞着手臂,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大声喊着什么,声音被风撕碎,但我依稀能分辨出是:“小明!加油!为了……为了爱情和事业!” 这个活宝。
我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丝笑意。看了一眼旁边驾驶座上神色凝重但专注的赛迪尔,我调整了一下坐姿,握紧了手里的地图册(虽然可能没啥用了,但拿着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