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话音落下,场中一片死寂。
胡富来喉头滚动,将未出口的咒骂硬生生咽回肚里,脸上的肥肉不住轻颤。
下一秒,他疾步上前,抬起双手拼命朝那些举枪的巡警下压。
“放下,放下!统统把枪放下!”
胡富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向吉普军车那边,但没到近前,就被几个穿着军装的持枪兵士冷冰冰拦下。
他也不恼,就站在原地仰起头,满脸堆笑地跟军车上的青年说话。
傅觉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站在人群中,听着身边一点一点变得闹哄哄的。
很快周和也带人走上去,还有人则飞快离群,朝身后胡宅的方向跑去。
没过多久,街面就变得热闹起来。
大群家丁下人举着火把过来,后边跟着之前聚在胡家宴会厅的老爷太太小姐们。
一个个快走或干脆小跑而来,傅国生俨然正在其中。
一行人来到近前,很快将吉普军车上的戎装青年簇拥着离去。
人转眼便走得差不多,偌大的长街立马又变得冷清下来。
苏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傅觉民吩咐钱飞两人即刻带着曹天去治伤,而后将目光转向一道背影。
傅觉民朝那道背影走上去,轻轻唤了声,“二叔。”
傅国平没回,只是盯着一处看。
顺着傅国平的目光望去,傅觉民看到前边街面上一大滩模糊的血迹。
是那个自称吴宛淑的女人,她被子弹打烂后,就在刚刚,尸体又被军用吉普的车轮给碾过,十几双军靴踩过...现在就只剩下一堆看不出形状的烂肉。
和身后那片还未完全远去的热闹对比起来,这滩烂肉血渍看着有种说不出的荒诞和讽刺。
“把这块好好收拾一下。”
傅国平忽然招呼身边的民务处队员,几个汉子应下,分头跑开去找麻袋和工具。
傅国平转过身,傅觉民看到他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傅觉民眼神微动,忍不住开口:“二叔,刚刚那个叫宋璘的....”
“回去再说。”
傅国平打断他的话。
傅觉民怔了怔,缓缓点头。
............
是夜。
傅家书房。
“砰!”
傅国平狠狠一拳砸在实木的茶几上,震得桌面茶盏叮当乱跳,茶汤四溅。
“大晚上强闯城门,连杀三个值守的巡警,还差点当着我的面打死灵均...
竟然还要我们傅家向他赔偿十万块大洋?”
傅国平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是赔偿。”
圈椅上的傅国生摇头,“袭击事件,特派专员宽宏大量,一律不再追究。
这十万大洋,是为赈灾捐的款。”
“有区别吗?”
傅国生冷笑。
傅国生眼皮也不抬一下,淡淡开口:“连胡富来都捐了五万大洋。”
傅国平没说话了,脸却依旧沉的厉害。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盏,猛地往嘴里狠狠灌了两口。
这时,一直静静坐在旁边听着的傅觉民问道:“爹,这个特派专员究竟是什么来头?”
傅国生抬眼看他,缓缓道:“特派专员的名头不算什么,主要是宋璘此人。
他爹宋震原乃军阀出身,当年险些就当了这南方新朝的‘皇帝’。
现在,宋震原是阳平省督,兼任阳平省督军之职。”
阳平省省督之子?!
傅觉民身形微震,脸上露出几分惊愕。
“你今天虽然是为了救灵均,但毕竟是朝他开了枪。”
傅国生将脸转向闷在一旁的傅国平,道:“这位宋公子现在暂住胡县宅邸,回头你去一趟,也捐个五万大洋以示诚意。”
“老子没钱。”
傅国平冷笑开口:“枪子儿倒有的是,他要不要?”
傅国生也不恼,只是神情淡淡地拿起手边的一个牛皮信封,丢给傅国平。
“看看。”
傅国生冷着脸拆开牛皮纸袋,从中抽出一张纸,扫了两眼。
数个呼吸后,傅觉民听见自家二叔牙关咬得咯吱作响。
“途经八县撤换五任县长!
三十余户被抄家灭口...”
傅国平一把将牛皮袋内的文件丢在桌上,指节重叩桌面,脖颈处的青筋微微暴凸,怒极反笑道:“这种贪得无厌、猪狗不如的畜生,你还想我主动上门去给他赔礼送钱?”
傅觉民快速抄起那张被傅国平丢在桌面上的文件,仔细看去。
也不知这纸上的内容是老爹傅国生什么时候,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看得傅觉民只觉触目惊心。
纸上写着宋璘这个赈灾事务特派专员,从阳平省会出来后,以“惩治贪腐”和“抗灾不力”为由,一口气杀了五个县的县长,抄灭大大小小的乡绅富户三十多户。
他之前听到的,那清源县县长吴永谦的名字,赫然就在纸上。
这么看来,那个大半夜被追着在街上跑,又被宋璘故意戏耍虐杀的县长千金,身份也是真的了。
一县之长独女千金,沦为玩物,惨遭当街虐杀....
一时之间,傅觉民竟找不出词来形容这世道之荒谬。
难怪胡富来在听到宋璘之名后,会被吓成那样。
“新民**中央,能容得他这般胡作非为?”
傅觉民轻吸一口气,放下手里的纸页,皱眉问道。
傅国生面沉如水,语气平淡地开口道:“这些年新民**和北方之间的仗就没停过,年年都有新税增加。
今年又碰上西南大灾,乱军四起。
上边拨不出赈灾的粮款和平乱的军饷,只能依靠宋震原自己手里的兵来镇压阳平及周边四省的暴乱。
只要阳平不丢,他这省督位置便稳如泰山...
如今不管他做什么,上边都只会睁只眼闭只眼..”
傅觉民没说话了,脸色却变得微微有些凝重。
“...这宋璘看似残忍好杀,实则也是奔着钱来的。
宋震原养兵缺饷,特意派出独子下来四处搜刮征敛。”
傅国生接着道:“今夜之事不过是个由头,只是我们运气不好,正巧撞在了枪口上。
跟你一起林家的那位,背后是苏家,他宋璘也不敢动。
往后怕是要全数落在我们头上...”
“只能想办法给他喂饱了...”
直至傅觉民出了书房,还能隔着门听到二叔傅国平往地上摔茶杯的声音。
他脑子里不断回闪过晚上所经历的诸般种种,不知不觉,迎面撞上朝他走来的李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