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壁关的烽火,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帝国北境的版图上。
那染血的八百里急报,那“林帅身中剧毒冷箭,铁山将军战死,北境防线崩了”的泣血字句。
如同淬毒的**,不仅扎穿了金銮殿的脊梁,更深深刻进了女帝南宫倾凰的心脉。
一口逆血喷出,明黄的龙袍染上刺目的猩红。
御案上来自黑石村的奏报也被浸透,血与墨混合,如同帝国此刻流淌的脓血。
朝堂的混乱与恐慌,如同沸腾的油锅。
主战派的怒吼,主和派的窃窃私语。
投降派眼中闪烁的异光,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勒得她几乎窒息。
她强撑着,以近乎燃烧生命般的帝王威仪,厉声呵斥,强行压下朝议。
一道道调兵遣将、加固皇城、向北境残存力量发出死守命令的旨意,从她冰冷颤抖的唇间吐出,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
然而,当她拖着被巨大刺激和旧伤拖垮的沉重身躯回到那空旷、冰冷、如同巨大陵墓般的凤鸣殿时,支撑她的最后一丝力量,终于彻底崩溃。
“噗——!”
又是一口鲜血,颜色更深,更粘稠,喷洒在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砖上,如同绽开的死亡之花。
“陛下!”几名贴身宫女惊骇欲绝地扑上来。
南宫倾凰挥手制止,凤袍染血,身形摇摇欲坠,却依旧挺直了脊背。她挥退了所有人,包括最亲近的女官。
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
巨大的凤鸣殿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她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凤座。
脚步虚浮,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如同敲打在腐朽的棺椁上。
终于,她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凤座之中。
殿内死寂无声,唯有她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在空旷的黑暗中回荡,如同垂死巨兽的哀鸣。
黑暗中,无人可见。
那张足以倾倒众生的绝美容颜上,此刻只剩下一片灰败的死气。
精心描画的妆容早已被冷汗、泪水与血污冲刷得一片狼藉,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苍白,不见半分血色。
凤眸空洞地望着前方无边的黑暗。
那里,没有帝国的版图,没有朝臣的奏章。
只有……画面。
一幅幅如同烙印般灼烧着她灵魂的画面,在黑暗中交替闪现,无比清晰,无比残酷。
地底深渊边缘,噬魂天凤怨念冲击带来的幻象——
皇城崩塌,万民在魔火与铁蹄下哀嚎,尸骸堆积如山,白骨累累……
她曾以为那只是幻象,是警告。
而今,黑石村那“全村上下,无论老幼妇孺,已无活口”的血字奏报,如同冰冷的铁证,宣告着幻象正在成为现实!
铁壁关被蛮骨巨斧劈开的巨大豁口,沙无赦弯刀上滴落的林破军的血,铁山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
这些未曾亲见,却因急报而无比真实的景象,如同血淋淋的画卷在她眼前展开。
帝国在崩塌!
而她,是亲手推倒了第一块骨牌的人。
“云逍……”
一个名字,带着刻骨的痛楚和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虫般从她干裂的唇齿间挤出,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那个名字的主人,那个她曾视作“污点”、视作威胁、用最冰冷的帝王权柄羞辱驱逐的男人……
那张永远带着几分慵懒笑意、仿佛天下万事皆不足萦怀的青衫身影,此刻在黑暗中无比清晰地浮现。
他曾是她的守护神,是她黑暗童年里唯一的光。
是她登上帝位最坚实的基石。
更是……这庞大帝国无形中真正的定海神针。
而她,却听信了谗言,被权力蒙蔽了双眼,亲手将这份守护、这份基石、这根定海神针……推入了深渊。
“污点?威胁?无能傲慢?”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如同夜枭的悲啼,充满了无尽的自嘲与悲凉。
“是我……是我眼瞎心盲!”
“没有他坐镇的帝国……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悔恨如同最浓烈的毒药,疯狂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带来比任何刀剑创伤都更剧烈的痛苦。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神魂深处的剧痛。
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缠绕着她的心脏。
对帝国倾覆的恐惧!
对沦为千古罪人的恐惧!
对……那黑暗深渊中即将彻底挣脱束缚的妖魔的恐惧!
“不!朕是女帝!大奉之主!”
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试图用这疼痛驱散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软弱。
“朕不能倒!朕……还有办法!”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挣扎的微弱火苗,骤然在她绝望的心底燃起。
找到他!
找到云逍!
只有他……只有他能力挽狂澜!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便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悔恨与帝王尊严的挣扎。
帝国存亡!亿万生民!
这份重逾山岳的责任,如同冰冷的枷锁,也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死死勒住了她濒临崩溃的神魂。
与这份责任相比,帝王的脸面、昔日的绝情、那被自己亲手碾碎的情分……又算得了什么?
代价?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哪怕……是跪在他的面前!
凤眸之中,那死灰般的空洞深处,终于燃起了一丝近乎偏执的、不顾一切的火焰。
她猛地从冰冷的凤座上站起!
动作牵扯了内腑的伤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溢出新的血丝。
但她毫不在意。
“来人!”嘶哑而威严的声音穿透厚重的殿门。
殿门无声开启一条缝隙,一名面白无须、气息沉稳的老太监如同影子般滑入,悄无声息地跪伏在冰冷的阴影里。
正是她真正的心腹,执掌凤鸣殿深处最隐秘力量、如同她影子般存在的首领——夜枭。
他须发皆白,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眼神却如同古井深潭,不起波澜。
一身深灰色的内侍常服,气息收敛到极致,仿佛与殿中的黑暗融为一体。
“陛下。”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人心的力量。
南宫倾凰站在黑暗里,凤袍染血,身形在巨大的凤座阴影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看着跪伏在地的夜枭,沉默了片刻。
殿内的死寂几乎要凝成实质。
终于,她开口,声音艰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带着沙砾摩擦的质感:
“夜枭……朕要你亲自去一趟南方……”
夜枭垂首,纹丝不动,如同石雕。
“寻找……云逍的下落。”这个名字从她口中吐出,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夜枭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务必……隐秘!”
“寻到之后……”南宫倾凰的声音顿住,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喉咙。
巨大的屈辱感和身为帝王的最后一丝尊严在疯狂撕扯着她的心。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刺入肺腑。
再睁开时,凤眸中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为了某种更沉重之物而强行碾碎自我的决绝。
“……告知他……”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卑微的颤抖。
“……北境蛮族背盟……国难当头……”
“朕……请他看在……”
她再次顿住,那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昔日情分……与……天下苍生份上……”
最后几个字,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回来。”
说完,她仿佛用尽了毕生的气力,身体晃了晃,扶住冰冷的凤座扶手才勉强站稳,脸色惨白如金纸。
夜枭依旧跪伏在地,头垂得更低,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女帝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
良久,夜枭才缓缓抬起头,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看向阴影中摇摇欲坠的女帝,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老奴……遵旨。”
他深深叩首。
“老奴即刻动身,纵使踏遍南域,亦必寻得……先生踪迹。”
他用了“先生”这个尊称,而非“逍遥王”或直呼其名。
南宫倾凰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已失去。
夜枭无声起身,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烟雾,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凤鸣殿。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
将无边的黑暗与死寂,还有那独自站立在巨大凤座阴影下、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绝身影,彻底封存。
殿内,只剩下女帝粗重的喘息和……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帝王意志的束缚,无声地滑过她布满血污与灰败的脸颊,重重砸落在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砖上。
啪嗒。
微弱的声音,在死寂中清晰得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