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腹领命,可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却破天荒地,浮现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为难与苦涩。
他单膝跪地,并未起身,那颗刚刚才被主上那通天彻地的图谋震得心神剧震的头颅,不得不再次抬起,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发自肺腑的忧虑。
“主上。”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透着冰冷的现实,“此事,怕是……难如登天。”
冲突,就此触发。
“这赵元启,乃是戴权亲自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标杆,是圣上用以清洗朝堂的一把快刀。此人更是朝中有名的孤臣,油盐不进,水火不侵,被压抑了半辈子,骨头比铁还硬。”
心腹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深知此事的凶险。
“我们此刻任何试图接近或引导他的行为,都可能被他视为党同伐异,一旦被他那双不揉沙子的眼睛察觉出半分异样,他反手便会将此事捅到御前!到那时,不仅计划失败,我们……更会引火烧身,前功尽弃!”
贾琅并未因他的质疑而动怒,反而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
他缓缓踱回那座巨大的沙盘之前,并未给出任何具体的收买之法,只是平静地,为自己这位最得力的心腹,补上了第一堂真正的、关于人心的课。
“你说的都对。”
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了那代表着都察院的棋子之上。
晋升后的【棋手】词条,让他眼中的世界,不再是混乱的危局,而是一盘脉络清晰、所有人的每一步行动,都尽在他算计之中的棋。
“可你弄错了一件事。”
贾琅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析着这个帝国最深层的肌理。
“像赵元启这种被压抑了一生的孤臣,一旦得势,他最渴望的,并非金钱权位。”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锐利如刀。
“而是一个能让他名留青史、彰显其存在价值的惊天大案。”
心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所以,难点从来不在于说服他。”贾琅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而在于,如何递给他一把无可挑剔的刀。”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轰然劈开了心腹脑中所有的迷雾!
可他紧接着,便指出了一个最致命的障碍。
“主上!西山煤监司,隶属西山大营,乃是军管之地!”他上前一步,声音因急切而变得嘶哑,“赵元启一个文臣御史,根本无权插手军务!他若强行弹劾,只会招致整个军方势力的激烈反弹,最终落得一个越权构陷的罪名!这把刀,我们递不过去!”
“谁说,要让他去碰军营这个铁桶了?”
贾琅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惊天的反转,于此刻爆发。
他缓缓翻开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卷宗,推到了心腹的面前。
卷宗上记录的,并非任何官员的贪墨罪证,而是一行行用血泪写就的、触目惊心的数字。
“西山煤矿,在册矿奴三千七百二十一人。近三年来,因矿井坍塌、疫病横行、监工虐杀而死者,一千二百一十人。”
“今岁冬,监工克扣口粮,冻饿而死者,三百余。”
“尸身,皆被抛入后山废弃矿坑,名曰‘万人坑’。”
心腹呆呆地看着那一行行冰冷的字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那不再是文字,那分明是三千多条在黑暗中无声哀嚎的冤魂!
贾琅的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温度,像是在宣告一个不可逆转的未来。
“不参军,只问民。”
“赵元启的御史之权,管不了西山大营的将校,却管得了这天下的不平事。”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森然的冷光。
“我们要送给他的,不是一本贪腐的军务账。而是一份,数千冤魂的血泪状。”
心腹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身后的书案才勉强站稳。
他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死一般的惨白。
他呆呆地看着贾琅,看着眼前这个将阳谋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男人,心中再无半分困惑。
他明白了。
主上要做的,不是让赵元启去攻坚。
而是给他一个从法理到道德,都无法被任何人驳斥的完美切入口!
一旦赵元启以“为民请命”为由,开始查办矿奴惨死一案,那么西山煤监司那早已烂到了根子里的贪腐问题,便会顺理成章地,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届时,便是神仙也难救!
“属下……领命!”
心腹重重叩首,转身,如一道离弦之箭,退了出去。
他的背影里,再无半分疑虑,只剩下对自家主上那通天手段的、无尽的敬畏。
待心腹走后,书房内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贾琅缓缓走到那座巨大的沙盘前,另取出一份关于西山大营内部将领派系斗争的密报,仔细审阅了片刻。
随即,他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信笺上,迅速写下数行字。
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充满了下级对上官的谄媚与告密。
他将信纸吹干,折好,放入一个毫不起眼的信封,唤来了另一名一直候在门外阴影里的、身形瘦削的亲信。
“想办法。”
贾琅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搅动风云的决绝。
“务必在明日清晨上朝之前,将此信,悄悄放入兵部职方司主事柳传雄的官轿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