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晴雨录 第十二章 被逐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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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苑是前几次康熙帝南巡时,江宁织造府筹建的苑囿,因苑内有秦淮河故道穿过,故而形成了大片湖泊沼泽;此地草木繁茂,禽兽,麋鹿聚集,是狩猎的好地方,也是曹颙和富察赫德比试的场地。

富察赫德最擅长射箭,如果仅以箭靶这些死物作为比试,大材小用,在双方计量下,选定南苑,约定谁狩下的猎物多,谁是胜者。

箭囊中,每人有箭矢十支,富察赫德一开始并未将曹颙视为对手,弯弓搭箭颇是随性,可随着曹颙接连射下三只野兔后,富察赫德不由心神微凛。

这是第五箭,两人仍是不分伯仲。

富察赫德拉弓欲射,瞄准丛林之中的野物蓄势待发——

不愧是京城出了名的神弓手,在箭羽飞射而出的那刻,众人皆能听到长箭破空发出的呜鸣,嗖!箭矢入肉的声音掷地有声,空中飞鹰应声落地,周遭响起喝彩声一片。

而站在人群之后的曹颐和马纨二人,则是紧张地为曹颙捏了一把冷汗。

飞禽走兽所计分数不同,曹颙这次想要追上富察赫德已然有些困难,但即便如此,曹颙神色如常,镇定自若地从箭囊取出自己的第六箭,他双眼炯炯,心态澄清,搭弓看向远处目标,等待时机——千钧一发之际,箭头破空而去,箭如飞电,迅疾无比,刹那瞬间,箭矢直指飞鹰中心!

“好!”

曹颐见此不由惊喜地鼓掌出声,同时宽慰地看向身边的马纨,“你放心!我大哥骑射功夫了得,他定会保下你!”

曹颐在一旁喋喋称赞,但马纨眼中却只能看到端坐于马背之上的曹颙。

她知道,曹颙今日奋力射下的每一箭,都是为了自己。

两人比分再次追平!

一旁的富察赫德见此,生出几分好胜心:今日若想赢下比试,每一箭都含糊不得。

富察赫德紧握弓托,箭矢纵横,搏击猎物心脏屡屡得分,曹颙一直紧追不舍,一直将比分咬到两人的最后一箭!

富察赫德知道:今日只有狩下林中麋鹿,拿下大分!才能完败曹颙,保住他神弓手的威名,将马纨带回京城。

富察赫德再次搭弓,瞄之一瞬,弓之一扣,在看到远方跃动小鹿的那一刻,富察赫德没有任何迟疑,射出气吞山河的一箭。

“中了!”

富察赫德眼见箭矢没入鹿角,大喜过望,只是没料到,那中箭的小鹿竟能撑着一口气,受惊没入丛林,富察赫德心口一紧,忙不迭招呼身边小厮,“快!去将那鹿寻来!”

此刻不仅是富察赫德,就连一旁的曹颙也是心脏高悬!

可不要寻到那鹿!

曹颙知道:射中麋鹿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自己不一定能在短时间内寻到第二头麋鹿来追平比分,更重要的是,曹颙不比富察赫德是个武将,这几个时辰的比试下来,他早已是精疲力竭。

在场诸人静默等待,曹颐见此更是焦急,她目光往那丛林里来回眺望,最终耐不住心中的急躁,拉了拉马纨的衣袖,“走。”她朝马纨比了个无声的口型,两人偷偷溜出人群。

原地等待的众人鸦雀无声,直到富察赫德的小厮一脸败兴归来,“富察爷,那鹿跑了——”

富察赫德脸色千变万化,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尽力了。”

相比较于他的失意,曹颙真真切切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只见曹颙再次拔箭,瞄准丛林野兔,气定神闲射出一箭,再中靶心。曹颙拿下了战胜富察赫德的关键一分。

“富察大爷。”曹颙笑着朝富察赫德抱拳作揖,“论规矩,你最后一箭算是脱靶,端看比分,是我险胜一筹,承让了——”

众目睽睽之下,作为满人杰出的神弓手,输给了汉人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富察赫德自觉颜面尽失。他心有不甘地盯着丛林深处,忿忿道:“待我捉住那小鹿,定要剥它皮,割它尾,腌它的肉,叫它好看!”

就在富察赫德掷地有声扬言的同时,那头中箭的小鹿正乖乖躺在水池边等待救治。

话说回这头小鹿中箭之后,它仓皇四处逃窜,被曹颐逮到。

曹颐亲善地摸了摸小鹿,喟叹摇头:“当初南苑修建时,我跟着父亲来过几次,要不是熟悉地形,也没有运气将它找到。”

马纨看着躺在水边呦呦呜咽的小鹿心中微涩,如今看来,好似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今日若非是它机敏逃跑,自己哪能继续留在江宁织造府。

马纨心情复杂地看着呜咽的小鹿,心思却已飘飞到了其他地方。

曹寅对自己更多是怕惹上麻烦的抵触,目光之中未见半点提防与心虚之态;至于曹颐和曹颙兄妹,自始至终都在不遗余力地助她留在江宁织造府。

她回想起那夜所闻……

只觉得富察父子的声音虚妄了几分,莫非是她冤枉了曹家,迫害父亲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不把箭**,哪能止得住血。”

一道爽朗的声音传来,唤回马纨飘远的意识。

身高八尺的男子远远走来,宛如一株清雅的青竹,修长的身形透着傲然气质,清瘦却不显单薄,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贵胄之气。

男子走上前,径直在曹颐身边蹲下,“我来。”

他接过曹颐按在鹿角上止血的帕子,检查了一眼鹿角上的伤势。

富察赫德射中的是鹿角,未达要害,男子从腰间取出珐琅小刀,动作细致地将长箭取出,他目光专注地看着鹿角,不过片刻工夫,就处理好了小鹿的伤口。

“这林间飞禽倒是有灵性。”

男子看着卧倒在水池边的麋鹿打趣道。

小鹿清楚眼前这行人对自己的善意,也不急着隐蔽逃跑,依依不舍地绕着几人打了个转儿,最后才跃回林间。

男子看着小鹿跳跃的身影,片刻后唏嘘摇头,“北方满人进贡时,多是以鹿肉,鹿尾和鹿鞭为主,那一箱箱珍馐背后,都是这些血淋漓的生命。”

男子侃侃而谈之际,性格爽朗的曹颐却意外安静。

见此,马纨只得与眼前这陌生男子攀谈起来,“天底下珍奇浩瀚,何必总与这些活物过不去!”

还不待男子回话,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

“北方物资不如南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所剩无几。”

来人可不正是曹颙!

“大哥!”曹颐回神,盯着曹颙紧张发问,“赢了吗?”

曹颙点头,但目光却一直看着男子。

他腰间挂着一块通体碧绿的翡翠,上面以遒劲的笔锋撰写着一行字,曹颙确认心中所想,恭敬行礼,“曹颙不知平郡王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平郡王?!

这可是正儿八经镶红旗的亲王!马纨和曹颐心惊肉跳,连忙弯腰行礼。倒是那平郡王态度亲和地摆了摆手,“我只是路过江宁,想到南苑珍禽野兽不少,过来转转。”

说着,他朝苑囿深处抬了抬头,“刚刚在跟富察赫德比试?”

曹颙谦逊一笑,“富察大爷让我了。”

“他可是满蒙出了名的弓箭手,大爷能在他手下过上几招,本事不小。”

“侥幸罢了。”

平郡王爽朗一笑,“既如此,下次陪本王练练。”

曹颙受宠若惊,“曹颙之幸。”

平郡王知道曹家人面对自己不甚自在,他爽朗一笑,将曹颐的帕子还给了她,“姑娘收好……”

曹颐怔怔地把帕子收了回来,目送平郡王翻身上马,渐渐消失在苑囿之中。

“平郡王……”

曹颐低声喃喃,攥紧手中染血的帕子,少女心事滚烫。

曹颙并未发现小妹的异常,他收回目光,对二人点头,“走罢,父亲还在府上等我们。”

三人脸色一沉,知道还有一场硬仗在等着自己。

他们沉默不语地踏上回府之路,却没有留意到,林中有一双阴鸷的目光正紧紧锁着他们的背影。

“大爷。”暗卫一脸凝重地望着人群之中的马纨,“她真有本事搅动江南这潭浑水吗?”

林中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跟曹颙比试完射箭的富察赫德!

此刻的他,早已不见人前的谦逊有礼,笼罩着一层化散不开的阴郁。

“要是没有手段,怎么能留在江宁织造府?”

暗卫语气怀疑,“但要想对付曹寅……是不是还欠缺些火候?”

“我这不是来了吗?”富察赫德收回目光,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笑意,“柴火,我已经添了,能烧成什么样,端看她马纨的本事。”

富察赫德转身离开,端的是一派胜券在握。

可彼时自以为机关算尽的富察赫德,唯独漏算了……人心。

“哐当!”

江宁织造府内,曹寅愤懑将手中茶盏摔砸在了几人面前,“你们一个个……主意都正得很,好的不学,学什么义结金兰!甚至连我的意见也不过问,就把关系给认了下来,哪把我这个当父亲的放在眼里!”

曹颐瘪了瘪嘴,“是女儿认姐姐,又不是给您认女儿,哪犯得着跟您请示啊……”

“你还犟嘴!”曹寅怒不可遏,“这人什么身份,什么情况也没料理清楚,就敢义结金兰,你当自己是三岁孩童不成!”

“我看重的是纨姐姐,又不是她的身份背景,怎么就结义不了了。”

曹寅气不打一处来,但他愤愤指着曹颐许久,也没舍得说出一句狠话,最后只能朝一旁的曹颙发泄,“你妹妹乱来,你也不让人省心!今日连个商量都没有,竟敢跟富察赫德约起了比试!”

曹颙见怪不怪,上前赔起了不是,“儿子是莽撞了些,但也不后悔,父亲仔细想想,今日要真被富察他们把人带走,外界该如何笑话我们江宁织造府?”

曹寅怔了怔,似乎被儿子说服了一半:三大织造与八贝勒亲近,富察一家与四贝勒交好,今日江宁织造府要是矮他们一头,也是给八贝勒落了面子。

话虽是这么说,曹寅看向沉默不语的马纨,心内仍是有所抵触。

“颙儿曾说是在路上见你遭劫,信手救下,如今看来这话真假参半……不妨你自己与我说说,几月前,你是怎么从富察府逃出,又是为何要从富察府逃出的?”

听见曹寅的问话,马纨目光不闪不避地答道:“在逃出富察府的那晚,我曾无意听到了富察赫德与其父亲的谈话,两人虽没说什么秘事,但从他们的言语之间,能察觉我父亲之案另有蹊跷。”

“我想调查当年事情的真相,还父亲一个清白。”

马纨仔细观察着曹寅的神色,不愿放过一星半点蛛丝马迹。

曹寅看着马纨眼中闪烁的仇恨火种,心惊肉跳,反倒是曹颙……他好像早知此事,只是沉默地站在一侧没有说话。

曹寅将儿子的表现看在眼里,半晌后对马纨冷声说道:“江宁织造府留不下你。”

他直言不讳地表明自己的打算,眼见一双儿女还欲再劝,曹寅再次开口,“不论你父亲之案是否藏有玄机,你**之女的身份却是板上钉钉,人多口杂,江宁织造府若冒天下大不韪收留你,这将赔上我经营数年的声誉。”

“还有你,颙儿——”他苦口婆心对曹颙劝说,“你切记,你与马纨走近,轻则影响你今后仕途,重则会给你乃至整个江宁织造府惹来杀身之祸!”

“父亲……”曹颙皱着眉上前。

曹寅抬手打断了他,“我意已决,为父可看在你三人的情分上,让你自行安排她的去处,但你要狠不下这个心,就别怪我这做父亲的,不近人情。”

见父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曹颐心里的火腾的一下烧了起来,可就在要为马纨打抱不平时,曹颙眼疾手快拦住了她。

“儿子知道了。”

曹颙应承下来,并拉着妹妹与马纨离开前厅。

三人一路默然无语,直到彻底离开曹寅视线,曹颐这才怒火中烧地甩开了曹颙的手,“大哥只顾着当父亲的好儿子,之前答应过妹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曹颙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一旁马纨见此,连忙劝住曹颐,“你先回去,我与你大哥聊两句。”

曹颐心中怨怼,瞧着曹颙嘲讽道:“怕是我一走,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马纨握住曹颐的手,递给她一个放心的眼色。

曹颐见马纨态度坚决,只得警告似的瞪了瞪曹颙,转身离开。

四下安静无人,曹颙长叹一声,朝马纨颔首,“让纨姑娘看笑话了。”

“是我……”马纨摇头,“是我给大爷添麻烦了。”

曹颙摇了摇头,他看着浓重的夜色,片刻后,再次打起精神看向身边的马纨,“我有一事,想问问姑娘。”

马纨心中一滞,“你说。”

“纨姑娘……可是把我曹家当成了你的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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