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颐将这场旱冰比试定在了后院的校场,那是平日曹颙做早课的地方。
曹颐定了规矩,谁先在校场滑上三圈便算获胜。她斗志不小,比试还没开始,便已经在一旁摩拳擦掌地做着热身,这让马纨也多了几分胜负欲。两人之间火药味十足,没一会儿工夫,校场内便围上了一群看热闹的奴仆。
一刻钟过去。
校场的管事拿着一面旌旗走到了马纨和曹颐面前,他笑看两人,“这比试……不分地位尊卑,旌旗一落下,场上可只剩对手啦。”
马纨笑着附和,颇是认同地看着曹颐点头,“一会儿妹妹输了,可不要哭鼻子。”
曹颐不搭理马纨的打趣,壮志酬筹地朝管事挥了挥手:“别说有的没的,摇旗!”
管事见此爽朗一笑,用力挥下手中的旌旗,扬声高喝,“出发!”
随着管事一声落下,聚精会神的两人踏着旱冰鞋飞驰而出,木轮与校场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彻底点燃了看客的热情,在曹颐和马纨你追我往的角逐中,众人情不自禁地高喊出声。
“二姑娘!加油!”
“就剩最后一圈!二姑娘快超过她!”
在一众呼叫中,马纨用眼角余光看着落后自己半个身位的曹颐:小姑娘很是专注,但因为连续的落后,她脸上隐有急色。马纨见此笑了笑,她年长曹颐几月,总不至于真将她欺负了去。
马纨慢慢收了速度,就在她打算放水的时候,瞥见不远处因受惊朝她们飞窜而来的野猫!
马纨心头一紧,不禁看向身边卯足劲头向前冲刺的曹颐,她清楚:以曹颐眼下的势头,绝对避不开野猫,可要这么撞上去……曹颐免不了要摔个脸面朝天!马纨脸色一肃,顷刻之间有了决断。
只见她踏着脚下的旱冰鞋逆转了方向,选择用自己的身子挡开野猫,去换曹颐平安冲过终点!
想要在江宁织造府站稳脚跟,势必要让阖府上下看到自己的诚心!马纨心一横,闭上眼睛等着那野猫扑面。
“纨姐姐!”
曹颐看着眼前这一切,失声惊叫,周遭奴仆看着这惊险一刻,也都屏息,就在全场静默的时候,马纨的手臂被人用力钳住,强硬地将她拉向了另一方向。
马纨心惊,若有所感地朝前看去:是曹颙!
在曹颙将马纨拉向一边的同时,曹颐也凭着惯性冲过了终点。一切迎刃而解,场上响起了如雷的欢呼。在一片沸反盈天中,曹颙低头看了眼怀中马纨,“纨姑娘刚刚那番模样,倒是孤勇。”
马纨被取笑,耳根一红,曹颐带着哭腔滑了过来,“姐姐!你刚刚真要吓死我!”她一把将马纨从曹颙的怀里夺过,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姐姐没被伤着吧?”
马纨看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曹颐失笑摇头,“怎么赢了还哭呢?”
“这不是……担心姐姐嘛。”
马纨失笑,拍了拍曹颐的肩安慰,“大哥在呢,我能出什么事。”
马纨原是想逗曹颐开心,故意随着她喊曹颙‘大哥’,曹颐没品出什么,倒是曹颙眼底有些异样,“今日得纨姑娘一声大哥,那今后,不管姑娘出什么事,我这做哥哥的,都得费心护着了。”
曹颙左一声大哥,右一声哥哥的,听得马纨面红心热,只有不谙世事的曹颐狠狠点头,“那可不是!就算是亲姐姐也不会那样护着我,就当给我还恩情,大哥今后一定要好好护着她!”
“是是是,大哥记下了。”
三个人话赶着话,马纨权当是场面上的寒暄客套。
可殊不知。
这一句承诺,曹颙用了他一辈子来践行。
一场惊险的旱冰比试结束,马纨沐浴后已有了几分疲态,她挑着烛芯,正欲就寝,不想响起了敲门声。
“纨姐姐,睡了吗?”
马纨有些惊讶,走到门口替曹颐开了门,“这时候还不睡?”
“我想和纨姐姐睡。”
曹颐眨巴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将马纨瞧得有些心软。
罢。
马纨笑了笑,让开一步,决定将自己的床榻分给曹颐一半。
姐妹俩规规矩矩地在锦被之下躺好,不知是不是白日里的遭遇,曹颐要比之前更加依赖马纨。
曹颐翻了个身,没什么睡意,她往马纨的身边凑了凑,“纨姐姐……”曹颐小声唤她,眨巴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把马纨细细瞧着。
马纨自小没有姐妹,与人同寝的经历也算是新奇,她笑了笑,转身看向身边的曹颐,“想聊天?”
曹颐点了点头,憋了一晚上的话匣子瞬时打开,“纨姐姐旱冰滑得真好,你也是请人教的吗?”
马纨嘴角的笑有片刻的凝滞,但很快便收敛起心中沉痛,对曹颐摇头,“是我父亲教的。”
“竟有此事?”曹颐一脸惊讶,随即愤愤不平地嘟嘴,“我父亲只会念叨我不学无术,哪像姐姐父亲开明,若有机会,真该让他去跟姐姐父亲学习学习!”
“我父亲已经亡故了。”
曹颐脸色一僵,满脸不知所措,“纨姐姐我……”
“无碍。”
马纨宽慰地对曹颐摇头,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浅笑,看着曹颐,“说说妹妹的父亲吧。”
“他?”曹颐眨巴了一双眼睛,瘪了瘪嘴,兴趣阑珊,“他就是个古板的糟老头,没什么好说的。”
马纨一怔,威名赫赫的江宁织造,落在她口中竟是这么个形象?
“我认真的。”
见马纨一脸不信,曹颐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松开马纨,掰着手指数落起来,“我父亲不论做什么事,都讲究一个规章制度,不近人情,不知变通。我记得前年……大哥生了一场重病,那会儿正逢丝绸押解的时节,父亲二话不说,敦促大哥顶着高烧上马启程!”
马纨诧异,“织造府能人这么多,怎么不让他人代劳?”
“父亲说,每个人都有他们需要肩负的责任,大哥享受着他人没享受到的荣华,自然该付出比他人更多的艰苦。”
曹颐无奈地摊了摊手,“你也知道,押解丝绸进京,一去一回就要两月,长远不说,万一遇到劫匪,小命也是难保。”
马纨错愕,觉得曹颐形容下的曹寅胸怀坦荡,不矜不伐。
这样的人……真的会是构陷父亲的幕后主使吗?
马纨眼底的光一黯,下意识地摸了摸枕下的两块木牌。
曹颐见此,以为是自己话密,触动了马纨的伤心之事,她朝马纨挪了挪,不由分说地拉住了她的手,“不提他了。”
马纨回神,她朝曹颐牵了牵嘴角,“也好,说说我们。”
“我们?”
马纨低着头,不愿去看曹颐清澈的眼神,“我打算明日跟大爷辞行。”
“辞行!?”曹颐闻言,忙不迭从床上翻身而起,满眼紧张,“纨姐姐要走?!”
马纨闷闷应声,“我虽无去处,但到底没有婚配,一直住在江宁织造府,于理不合。”
曹颐虽然年轻,但也懂马纨的顾忌。
她紧紧拉着马纨的衣袖,表情不舍,但不过片刻,曹颐想到了什么,神采飞扬,“我知道了!”
她语气激动,马纨听得丈二摸不着头脑,“知道什么?”
曹颐嘿嘿一笑,得意地翻了个身,“明儿再告诉姐姐。”
兀自沉浸在自己喜悦之中的曹颐不知道,原本还情绪低落的马纨,此刻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满是愧疚。
她想要查清科举舞弊案的来龙去脉,势必要在江宁织造府留下来。
为此,她只能利用心思单纯的曹颐。
想到枉死的父母,马纨掩下眼底的不忍。
忠孝不得两全,想要为父亲翻案,她势必要有所抉择和牺牲。此刻的马纨虽已猜到了曹颐的打算,但当曹颐第二天将她带到后院时,马纨还是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
“这是……”
隆冬时节,后院只剩下四季海棠与腊梅隔林相望,在两片深林间,摆放着一张宽六十余寸的供台,香炉中氤氲着层层的烟雾,瓷盘内装点着各色精致茶点。
就在马纨打量案台的时候,一道温润的声音自她们身后传来,“被局中琐事绊住了手脚,没耽误你们吉时才好。”
马纨朝人看去,那迎着飘飞落花而来的,可不正是曹颙!
“来得正好!”
曹颐在看到曹颙出现的那一刻。便喜不自胜地将他拽到供台边站定,“我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你这个鉴证人。”
说完,曹颐看向还一头雾水的马纨,“纨姐姐,这仪式虽然办得草率,但处处细节我可都是找师傅问过的——”
“喏!这紫烟呢,能上达天听,今**我义结金兰,无论如何都是要告诉姐姐父母的,还有这些祭品,这都是我精心挑选的江南点心,姐姐祖籍既在江宁,你父母定会欢喜这些吃吃喝喝。”
曹颐掰着手指跟马纨仔细介绍,生怕哪里有疏漏,让马纨觉得自己不够重视。
“在江宁织造府,大哥待我最好,你我今后既是姐妹,那我定要把你郑重介绍给我最在意的家人,我……”曹颐说得正在兴头上,但见马纨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半晌没有出声,曹颐心里有些没底。
也是……她一个人兴致勃勃地忙活了这么久,倒忘了问马纨愿不愿意。
曹颐有些不自在地揉了揉鬓角的碎发,“纨姐姐会不会怪我自作……欸!”
还没等曹颐把话说完,那一直沉默不语的马纨,便是一个箭步朝她飞奔过去,将曹颐紧紧抱在怀中。
马纨用力地摇了摇头,“我愿意!我自是一百个,一千个愿意!”
说到后来,马纨声音里多了几分哽咽:她的别有用心,在真诚坦荡的曹颐面前,显得如此自私。
曹颐见马纨情绪激动,心中动容,她回抱身前的马纨,语气郑重,“不止是我,以后我的家人也是姐姐的家人。”
一阵微风吹拂而来,少了几分寒冬的彻骨,却多了些许开春的柔和暖意,那梅花飘飘洒洒,与被吹落的四季海棠在空中曼妙飞舞。
不远处,曹颙看着花雨中相拥的两人,眼底尽是温润的笑意。
此刻瞬间,于她们而言,应当是漫漫人生中,无法忘怀的惊鸿掠影。
与曹颐义结金兰后,马纨在织造府有了更大的自由。
这几日,她常常出入府邸,每每回来时,怀中都抱着一叠借来的书册。
这日,曹颙经过凉亭,正好瞧见埋头苦读的马纨,“纨姑娘。”曹颙本想打个招呼,却不想马纨闻声受惊,慌不择路地合上书,藏在身后。可她做不惯这些欲盖弥彰的事情,手边的书被七零八落地摔在了地上。
曹颙怔了怔,弯腰去捡的时候,看到了书册名录。
《棠阴比事》《洗冤集录》……一本本看下去,曹颙脸色也不由跟着沉了几分,他讳莫如深地将捡起来的书册递给马纨,“纨姑娘对冤假错案感兴趣?”
马纨日日不敢忘记替父平反之事,但她人微言轻,身边又没人指点,只好用蠢办法,在书册里寻找答案。她心虚地将曹颙递过来的书收入怀中,沉默良久后,避重就轻地回道:“就……随便翻翻的。”
也不知曹颙信了多少,他笑着点头,“那纨姑娘继续。”
曹颙说完转身,可没等他走出凉亭,踌躇良久的马纨喊住了他,“大爷!”
曹颙脚步一顿,转身回望马纨。
马纨深吸了一口气,“大爷,我看得都是宋代的冤假错案,却不知在我们大清朝……若是想要翻案该当如何?”
曹颙沉默半晌,最后只道:“难如登天。”
马纨心中一沉,“为何?”
曹颙眼神复杂地打量着马纨,许久之后,他长叹,在马纨面前坐了下来,“大清司法可拆分为四级,即县级、府级、臬司和总督,每一级审判结果都需上报给上一级,最终死刑案件的复核需由总督上报朝廷,经朝廷批准后执行,这复杂的流程决定了案件的权威性和不可轻易更改性,翻案……相当于在挑战整个大清的司法。”
“倘若真的错判呢?”
曹颙摇了摇头,“我朝有‘同职连坐’之罪,参与案件审理的官员如果发生误判,除了直接负责的司法官需要承担责任外,其他参与审理的官员也会受到相应的处罚。为了避免承担责任,即便有误判,官员们也会选择保持沉默或掩盖真相。”
“纨姑娘……”曹颙看着马纨惨白的脸色,许久之后,关切追问了一句,“需要曹颙帮忙吗?”
马纨无力地摇头。
在曹颙的叙述中,她已体悟到什么叫做“难如登天”,她指望不上任何人,唯有自救,马纨想仔细消化从曹颙这儿得来的消息,并尽快找到一条切实可行的翻案之路。
她感激地朝曹颙行了一礼,随即抱着书离开凉亭。
曹颙注视着她的背影,“马……纨。”他喃喃念着她的名字,最后沉着脸起身,朝书房快步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