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疾风骤雨,如墨的天幕吞噬了最后一缕余晖,将京城的大地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
国子监外,一列身着蓑衣的官兵策马疾驰,马蹄声与雷鸣交织,惊扰了周遭的宁静,两侧悬挂的纸灯笼在风中狂舞,仿佛是这动荡夜色不安的注脚。
避雨的行人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他们注视着队列严整、威风凛凛的官兵队伍,径直奔向那名扬四海的风月场所——楚腰阁。
楚腰阁内,灯火辉煌,却掩不住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官兵们一字排开,表情肃穆。为首之人身姿挺拔,眉宇间更是透露出一股不容侵犯的寒意,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视四周,最终定格在颤抖的老鸨身上,冷冷地吐出一字,“人。”
老鸨战战兢兢,引起众人步入天字一号房。
房内水汽缭绕,灯火璀璨,然而死亡的阴影仍旧挥之不去。
大门缓缓开启,随着雾气消散,一具赤裸的尸体赫然映入眼帘。他静静地躺在浑浊的浴桶中,皮肤苍白,双眼紧闭,早已失去了生命的温度。
而在浴桶旁边跪着的,是面色惨白的青楼姑娘。
轻如蝉翼的外衫被水沁过,湿答答地贴在她的香肩,她发髻歪斜,脖子上还印着好几道绵长的吻痕。
老鸨的脸色比夜色还要深沉,她跟在冷峻男人身边,低语解释:“这是国子监的监生。”
男人不语,走近浴桶。
死者赤身**,肌肤之上隐约可见不明痕迹,透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暧昧。
“你的常客?”男人冷冷地问。
瘫坐在一旁的女子惶惶摇头,声音虚浮,“第——第一次。”
男人脸色凝重,令道:“去请国子监祭酒来认人。”
命令一出,房间内的空气瞬时凝固,只剩下一片死寂。这与隔壁隐约传来的软糯唱词形成鲜明对比。
那歌声缠绵悱恻,带着江南特有的柔情蜜意,但伴着这一室死气沉沉,只添几分诡异与不祥的气氛。
男人眉头紧锁,“隔壁是谁?”
老鸨迟疑片刻,讪讪一笑,“是苏州织造府的鼎二爷。”
男人盯着墙面没有说话,直到身后的衙役低声询问,“可要传鼎二爷过来问话?”
男人摇了摇头“此案事关国子监声誉,在仵作验尸结果出来前,严禁走漏半点风声。”
说着,他看向窗外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大门,冷声补充,“找个由头把外面看热闹的百姓都打发了。”
“是。”
香雾轻绕,丝竹之音悠扬入耳,夜色中的雅室如同一幅铺陈开来的奢靡长卷,引人入胜。
烛火摇曳,轻烟袅袅,勾勒出室内暧昧而神秘的轮廓。
娇美的伶人身着薄纱,轻歌曼舞,嗓音如夜莺啼鸣,每一声娇呼都勾动着人心深处最原始的欲望。
李鼎,苏州织造府的鼎二爷,斜倚在一张锦缎铺就的贵妃榻上,姿态狂放不羁。他手执酒壶,眼神中流露出不羁与自信,随着伶人歌声婉转,李鼎仰头豪饮,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倜傥之态。
“二爷。”一曲终了,那伶人娇嗔地扑进李鼎怀中,恨不得将自己一对丰盈送到他的掌间,“二爷光顾着饮酒,也不夸夸奴家!”
李鼎爽朗一笑,随手自怀中取出一把金瓜子,轻轻一扬,金瓜子便在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夺目耀眼。
“赏你。”
金瓜子如雨点般洒落四周,叮当作响。
姑娘们围绕四周,笑声如铃,纷纷俯身捡拾,与那散落一地的金瓜子交织成一幅奢靡画卷,尽显纸醉金迷,穷奢极欲之态!
只是这奢华的背后,究竟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与此处气氛迥然不同,一墙之隔,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悬疑与死亡气息的世界。
冷峻男人端坐在昏暗的八仙桌边,他面前站着的,是国子监祭酒马守中。
两人的脸色凝重,油灯微弱的光芒映照出他们紧锁的眉头,空气中仿佛凝固,紧张与不安如暗流涌动,压抑得令人窒息。
“确认了?”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马守中沉重地点头,“是国子监的监生。”
“什么底细?”
“东洋来的留学生,名唤水谷源。”说着,马守中不由看向面前的冷峻男人,抢白解释,“富察大人,我对我学生品行了解,水谷源平日里守节有礼,常常与同窗探讨经史子集,绝不是流连青楼之辈。”
冷峻男人名为富察赫德,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却已有所成就。如今在御前行走,颇得康熙皇帝的青睐。
服侍水谷源的青楼女子被官府收押,据她口供:水谷源系服用过量媚药,纵欲过度而亡,仵作验尸所得与女子所供基本吻合,官府认为:房间里没有明显打斗痕迹,排除他杀可能,水谷源死在楚腰阁不过是一场意外。
但马守中并不信服这个结果。
富察赫德坐在八仙桌边,沉吟良久后,摇头,“但我不能仅凭祭酒的猜测,将事态扩大。”
“水谷源是东洋留学生,身份特殊。”富察赫德负手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如墨的夜色,语气沉重,“如今,西北战事初定,大清正值休养生息之际,不宜再起新的战端。”
马守中理解富察赫德的考量,但作为师者,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学生死得不明不白!
“大人,如果可以……”
“祭酒。”富察赫德沉声打断,“两害相权取其轻,两权相利取其重。一个监生,再重要,也比不上国家大局。”
富察赫德的话如重锤般敲击在他的心上。
夜色浓重如墨,亦如马守中沉甸甸的心情。在富察赫德鹰隼般目光的逼视下,马守中无奈长叹,“富察大人说得在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富察赫德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马守中的肩膀,“国子监乃首善之地,文脉流长,祭酒需护好它……”
话落,他转身欲走,“对了。”富察赫德想到了什么,停住脚步,“捐监生不服管教虽属正常。但大人身为国子监祭酒,总得约束则个。”
马守中听得一头雾水,富察赫德见此,以眼神示意隔壁笙箫不断的房间,“鼎二爷在。”
马守中闻言,目光转向那笙歌不断的房间,心中五味杂陈。
富察赫德微微颔首,随即消失在夜色之中。
此刻的楚腰阁,内外两重天,一侧是沉溺于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极致奢华;另一侧,则是被死亡阴影与悬疑迷雾重重笼罩的黑暗深渊。
一场关于权力、欲望与真相的较量,正在悄然间拉开序幕……
马守中收拾好情绪,缓步走出天字一号房。
一出门,楼中姑娘纷纷朝他投来打量的目光,这些探究的眼神让马守中如芒在背,他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片烟花之地。
只是,刚等马守中走下回廊,他的脚步就停在了原地。
富察赫德的警示在他脑海中回响,马守中踟蹰片刻,终是转身走向李鼎的房间。
国子监千千万万监生,李鼎无疑是最让他头痛的那个。显赫的家世铸就他无法无天的张扬性格,李鼎爱憎分明,喜与不喜全挂一张颜如冠玉的脸上。
这直来直去的性子,给国子监摊上不少麻烦。
照理说,李鼎这般不服管教,早该被国子监劝退回府,奈何苏州织造富甲一方,为空虚的国库分忧解难,劳苦功高。李鼎作为苏州织造唯一的儿子,想在国子监拿个监照,谁人又敢说个不字?
站在雅室门外,马守中深吸一口气,推**门。
房间内弥漫着淡淡的熏香,令人感到四肢百骸一阵酥麻。地上飘飘洒洒散落一地蜷成一团的纸张,屋内一片静默,唯有坐在八仙桌边的李鼎发出低沉的啜泣。
伶人姑娘们束手无措地看着,表情惶恐。
场面出乎马守中的意料,“怎么回事。”
姑娘们仿佛看到了救星,“二爷对戏词不满,嚷嚷着要改词改戏,只是不知怎的……改着改着他自己先哭了出来。”
马守中皱了皱眉,往李鼎身后走的同时,捡起被他掷在地上的戏文。
戏上说:
小少年自小长在风光无限旖旎的西湖边,生活无虞,清贵半生。要知道:清贵比富贵高级。富贵里有锦绣,清贵却庄严简单,底蕴绵长。只是好景不长,再清贵的人家也会遭难,百年繁华一朝皆空。在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小少爷回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几十年来,终成一梦。
马守中满眼复杂地看着李鼎。
他伏在桌上,双肩微微**,泪水打湿面前的纸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修改过后的字迹,他妄图以笔墨勾勒出小少爷逝去的亲人身影,让那份无疾而终的情感得以圆满,再续小少爷家族的百年昌盛之梦……
马守中叹了口气,在李鼎肩上拍了拍,“唱词罢了。”
“**结局,烂本一个!”
李鼎声音悲愤,双眼通红。
“你喝多了。”
李鼎看着桌上横倒的瓶瓶罐罐,泪眼婆娑,“这跟喝多喝少有什么关系。”
“??饮酒易惹愁绪生,醒来再看不过是纸上戏谈,不足挂齿。”说着,马守中看向一旁痴懵的伶人姑娘,“劳烦姑娘去叫几个壮丁,把以鼎搀回国子监。”
几人如释重负,忙不迭点头称是,慌忙退下。
莺歌燕舞之声渐息,雅室之内顿时空旷了许多,马守中看着醉眼蒙眬的李鼎,指着隔壁沉声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
李鼎掀了掀眼,兴致缺缺地瘪嘴,“来这儿都是为了寻欢作乐,闹出的动静有大有小,胖的叫声软绵绵,瘦的叫声急冲冲。”
李鼎放浪的言行听得马守中一阵头痛,刚想追问地细致些,楚腰阁里的壮丁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
“大人。”
“二爷。”
他们恭恭敬敬地朝屋内两人问了安。
马守中轻叹一声,想着难从李鼎口中问出线索,于是作罢。
“扶他回国子监吧。”他对几个护院低声说道。
夜已深。
窗外的月光透过半掩的窗洒进书房,添了些许幽冷的光辉。
马守中坐在书桌后,心中情绪无法平静。他面前摊开着一份手记,手记里写的都是对国子监监生的评价,他看着的——正是水谷源的那页。
尽管官府已经结案,仵作的证词也表明这是一场意外,但马守中心中始终无法释怀。
他的学生并非沉迷于声色犬马、放纵不羁之人。
他的生命不该以如此荒唐的理由画上句号。
马守中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数日前,那时水谷源刚从东洋归来,他面色凝重,连学业也显得心不在焉。马守中起初以为这只是因为思乡之情,然而现在看来,这场变故背后或许隐藏着更为深刻的含义。
他放下手记,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作为国子监祭酒,他应当为国子监的声誉和未来发展考虑,避免对已尘埃落定的事情过度追究;然而,作为水谷源的老师,他深知自己不应该自欺欺人,更不能置若罔闻。
窗外的风声呼啸而过,仿佛在鼓吹他的决心。
“父亲。”
女儿清脆的声音打断了马守中的沉思。马守中抬头看去,只见模样清丽的女儿从书房外探出了一个头,“女儿听说楚腰阁出事啦?”
马守中望着女儿马纨稚嫩的脸庞,眼中流露出一抹温柔,但语气依旧严厉。
他摆了摆手,“好好学你的功课,不该管的事情少管。”
功课!功课!
三言两句绕不开这俩字!
马纨对马守中扮了个鬼脸,丧气地转身离开。
“对了!”马纨突然想到什么,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看向父亲,“女儿明日来国子监给你送饭!”大抵是怕父亲拒绝,马纨说完就掉头跑开。
直到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完全没入黑暗。
“这孩子……”
马守中无奈一笑,收回目光。
明日是国子监监生考试,马纨这鬼精灵,送饭是假,看热闹才是真!
这么想着,他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的手记,吹熄书房摇曳的烛火。
他会做他认为对的事情。
马守中暗自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