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皂山下 第17章 爱是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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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国如愿以偿,以“稳定大局”的名义,迅速被上级任命为清江制药厂新厂长。他上任第一把火,就是“顺应民意”,叫停承包制,并以“挽救国家财产”为由,利用之前挪用的部分资金和陈树荣前期打下的基础,强行推动那条争议巨大的丸剂生产线投产。

厂里似乎恢复“正常”,机器轰鸣,工人们依然过着旱涝保收的日子,仿佛那场流血闹剧从未发生过。林建国在**台上意气风发地讲话,台下是热烈的掌声。

只有陈树荣一家,成了这场风暴中彻底的牺牲品。

李蕙兰的葬礼,在清江一个阴沉早上举行。没有哀乐,没有络绎不绝的吊唁人群。曾经门庭若市的陈家小院,此刻冷清得可怕。门口只孤零零地摆放着三个花圈,一个是袁守正用微薄工资咬牙买的,一个署名是“李青山”,还有一个……是空的。

陈薇披着麻布,独自跪在母亲灵前,冷静地烧着纸钱。她脸上没有泪,只有近乎麻木的平静。

这几天她不断地思索着问题的原因,但是就是想不通,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父亲一心为厂,何至于此?母亲温柔善良,为何遭此横祸?这几天也只有袁守正帮着她操持的母亲的葬礼,唯一来过的只有孟潭清夫妻,而那些曾经亲切的叔叔阿姨,那些受过父亲恩惠的工友,为何连面都不露?世态炎凉,人心叵测,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主持葬礼的八仙族老问陈薇还有没有人了?

陈薇摇摇头,族老刚准备说起灵,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小院门口。

袁守正赶紧喊道:“等一下!”

随后他便起身去迎客,陈薇很诧异这时候还有谁会来,当她抬头时,却发现了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没错,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肖明,此刻她的心中突然感到了一股暖意,但很快那一丝暖意就被校园里的“肖明”的话给打破了。

要是没有学校的事情,陈薇多么想告诉他自己这几天的经历,多么想让他帮着自己分担,她发现他瘦比一个月前瘦了很多,颧骨高高凸起,脸颊深陷,皮肤更加的黝黑粗糙。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

他身上套了件明显还有开封时褶子的白衬衫,一看就是为了这次葬礼特意买的,有些大,衬得他更加单薄。他带了一个非常大的花圈,手里还提着一个竹篮,一叠粗糙的黄纸,一捆香。

他无视院中的冷清与旁人惊诧的目光,径直走到灵前,对着李蕙兰慈祥的遗像,“咚”地一声,结结实实地磕下三个响头。陈薇缓缓跪下答谢,但她不敢抬头看对方。

“你还好吗?”

熟悉的声音传来。

原本陈薇还保持着该有的理解,但是只是那一句话,抬头见看到了肖明的脸,所有积压的委屈、无法言说的不解、以及母亲离世后的无助,像是终于找到一发泄的闸口。她嘴唇剧烈翕动着,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肖明走到陈薇身边,没有虚伪的安慰,没有客套的寒暄,只是默默地跪在了她身旁,用沙哑的声音再次开口:“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到底是谁?”陈薇眼神死死盯住他,质问道。

她不需要空洞的道歉,她只想要一个真相,一个能解释这一切荒谬的真相!

肖明抿了抿嘴,随后用手摸了摸那疲惫的眼睛,带着认命般的了然,说道:“看来……你在学校是见到他了。”

这句话,于陈薇而言就等于承认了那个“肖明”的存在,也彻底撕开了陈薇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这么说他说的都是真的,你这个大骗子。”积蓄多日的痛苦和愤怒这一颗瞬间爆发,陈薇狠狠捶打着肖明的胸膛,大声质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躲着我?”

“对不起!”肖明没有躲闪,任由她的拳头落下,只是重复着这三个苍白无力的字眼。这声道歉,是对她的再次伤害。

“是不是那个人偷了你的身份信息去报道的?又或者是你是被威胁的,对不对?”陈薇停下捶打,用手擦干了眼泪,试图给肖明找借口。

肖明颤抖着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崭新的身份证,递到她面前。

陈薇一把夺过身份证,死死钉在姓名栏——“肖克明”。

这三个字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焊在她的眼里。瞬间,她只感觉天旋地转,连日来被厂区熟人疏远的失落以及此刻被唯一信赖的人欺骗的锥心,让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愚弄她。

她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极致的痛苦竟扭曲成一股尖锐、癫狂的笑声:“哈……哈哈……”

她边笑边哭,就像个疯子一样。袁守正和李青山在一旁,都赶紧劝说陈薇,让她别这样。

但她却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肖明嘶喊道:“你给我滚!”

这声“滚”,是驱逐,是决裂,更是对自己天真与付诸的全部情感的彻底告别,她的整个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薇薇,你冷静一点,现在大家都不冷静,等有时间坐下来慢慢说。”李青山在一旁劝说道。

肖明,不,是肖克明摇了摇头,用眼神制止了李青山。他艰难地站起身,随后看了一眼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陈薇,那眼神带着无法言说的歉疚,以及一种被命运捉弄的无力感。

他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袁守正的肩膀,说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她,你好好照顾她。”说完,他不再有丝毫留恋,转身与李青山一同走了出去。

袁守正追了出去,低声追喊道:“真要这样吗?你就不能……好好跟她说清楚吗?”

肖克明的脚步停了一下,小声说了句:“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怎么就回不去了,现在薇薇最需要的就是你,你把事情跟她说清楚就好了,我想她不是那种只在乎你是大学生的人。”袁守正何尝是不希望自己跟陈薇有机会,但是他知道,陈薇眼里根本没有他。而且陈薇母亲的事情,他也知道自己和她再无可能,他更加希望陈薇好。

“怎么说?说我是被亲生父亲和弟弟剥夺了未来、窃取了名字的可怜虫吗?说我这辈子最大的罪过,就是生在那样一个家庭?”肖克明声音低哑,“她……值得更好的人,更干净的世界。”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记住,我现在叫肖克明。”

这句强调,是对“肖明”这个身份、以及它所承载的所有梦想与荣光的彻底埋葬,更是对自己作为“牺牲品”命运的最终认命。

他最后与李青山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一起离开了葬礼现场。但就在转身彻底背对那个小院、背对那个心碎女孩的瞬间,肖克明脸上那层强撑的平静轰然碎裂。痛苦瞬间将他吞噬、淹没,他对着墙猛锤,手指流出了血依然没有停。

“你干什么呀?为什么要这么拧巴,还喜欢她就告诉她呀。”李青山阻止肖克明。

他何尝不想转身冲回去?何尝不想撕开胸膛,把血淋淋的真相告诉她?然后让她跟着自己一个没有未来的跟生活?他不敢冒险,更不想让陈薇跟着自己过冒险的生活。

李青山是很清楚“肖克明”对陈薇的心,李蕙兰出事的时候,他正在外地,得到消息,他便马上回来了,足以见得他对陈薇的在乎,明明是那么在乎对方,但是为什么不跟陈薇解释。

还有到底他回去的时候发生了事情?李青山问过无数次,肖克明都没说,看着他痛苦的样子,他再次问出了那句话:“你回去以后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不相信你骗了我们,明明当时我们见到了你的老师,他总不可能是你找来的,而且身份可以欺骗,能力是掩盖不了的,还有那本书,明明也是你的字迹,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肖克明隐藏在心中的秘密这才吐露了出来,原来他那次满怀憧憬回家拿通知书却成了他命运的最大转折点,他撞见父亲和弟弟早已密谋好的“交易”。父亲已经计划好让弟弟肖克明顶替肖明去上大学,而且已经擅作主张给弟弟办了肖明的身份证,为了自己的未来,未来陈薇,肖明决定反抗。就像那天他离开家去清江一样,坐一会自己。

但父亲拉着他的手,砍柴刀死死架在青筋暴起的脖子上,并威胁着说道:“你是老大,你有本事,你脑子灵光,你再考一年也行,但是克明他……他读书不行,没这张文凭,他这辈子就完了。你要是敢出去声张,爹现在就死给你看,让你成为克母又克夫的千古罪人。”

继母在一旁假惺惺地啜泣,那眼泪不是为他流的,而是火上浇油:“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们供你读书,没得到你的报恩,却得到的是你忘恩负义,你只要一回来我们全家就鸡犬不宁,你不回来,大家都好好的。扫把星,赶紧滚开这里,不然肖家就永无宁日。”

“哥,你赶紧走吧,不然爷(爸)真的会动手的,到时候村里人看到,真的说不清楚了。”弟弟表面是在为他好,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下,是压抑不住的窃喜。

那一刻,肖明感觉支撑他整个世界的支柱轰然倒塌。寒窗苦读的艰辛,对跳出这个家、改变命运的无限憧憬,在“孝道”“报恩”这些冠冕堂皇却冰冷无比的大山重压下,被碾得粉碎。像往常一样,他成了这个贫穷、落后的家庭里,那个被“理所当然”牺牲的人。

他看着弟弟那张交织着得意与惶恐的脸,看着父亲眼中混合着哀求与威胁的脸,看着继母那“道德绑架”的眼泪,看着这个生他养他却要将他生吞活剥的家……一股深入骨髓的绝望缠绕着他,并让他停下了向前的脚步。他没有怒吼,没有质问,只有一片陷入死寂的沉默。

第二天,在父亲全程“陪同”下,他像一个被押解的犯人,走进了派出所。当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问:“姓名?”父亲在一旁抢先回答:“肖克明。”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当拿到那张印着自己照片、写着“肖克明”的崭新身份证时,他还觉得人生还是有希望的,毕竟知识是他的财富,只要再等一年,他以肖克明的身份再参加高考,也是可以的。

他立刻去了肖克明所在的高中,他相信,只要转学,更换环境,他一样可以以肖克明的身份重来,名字只是代号而已。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肖克明居然在暑假补课的时候,因为在学校斗殴被学校开除了学籍,而且还进来派出所,留了案底,没有高考的机会了。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又被自己的“家人”骗了。

他离开了那个榨**最后一丝价值的家,彻底斩断了与那个地方的联系,从此,世间再无肖明,只有背负着偷来名字、无家可归的肖克明。无路可走,他只能来到了清江县,来到了李青山身边。两人倒腾起吴茱萸。或许是老天爷也看不过眼,动了恻隐之心,吴茱萸的价格在短时间内奇迹般飞涨了几倍。

这突如其来的财富暂时麻痹了他被至亲背叛。然而,那个在学校等着他的陈薇,他如何交代?他无数次拿起笔,想给陈薇写信,解释他的“消失”,解释那个冒名顶替的“肖明”……可怎么写?写他的不堪?写他家庭的如何可怕?写他如何被亲生父亲当作祭品献上命运的祭坛?

他怕看到她眼中的怜悯,更害怕她为了自己在学校大闹而影响了她的名声。在那个户口、身份重于一切的年代,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保不住的人,一个被家族抛弃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靠近那个曾与他共享梦想的女孩?他甚至觉得自己现在连给对方动笔的资格都没有了。他不过是一个朝不保夕在码头混饭吃的“走卒”。

于是,他选择了沉默地退场。他唯一的奢望,是她能平安,能快乐。能在袁守正相对安稳的庇护下,慢慢愈合伤口。他的世界早已在父亲递过那张假身份证时就坠入泥潭。而她,是他在污浊命运里唯一想守护的、不想被玷污的白月光。纵使永不相见,纵使她恨他入骨,只要她能好,他便认了这满身的“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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