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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里,肖明的手指在蓝色包袱里疯狂摸索,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嘴里不停地嘀咕着:“我的书丢了!”
这本《本草纲目》是中考那年双抢结束后,他去镇上交公粮时,在一个废墟中捡到的。肖明很渴望阅读,但是资源有限,那是他一次本课外读物,从翻开书页的那一刻起,他对中药材有了浓厚的兴趣。这本书原是他知识的拓展,如今离开家到清江做药材买卖,就成了他改变命运的唯一指望。
当然书页间还夹着姐姐省下的二十斤全国粮票。粮票丢失更是雪上加霜,只可惜不远处的陈薇正专注地听父亲指点明天如何到药材码头找人,根本没听到他绝望的呼喊。
“怕是撞车时掉了吧。”李青山蹲在墙角,借着惨淡月光,把刚刚烤熟的红薯挑了出来。他口中的“狗窝”就是这艘破船。船主人原是跟他一样在码头讨生活的船把式,前几年去世,无儿无女,临走时李青山帮着买了几服药,便把这早已无法发动的破船给了他,算是给了李青山一个勉强遮风挡雨的窝。
今天下午为了肖明的事,他生意也没做,此刻听到他书丢了,头也没抬。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清江穷小子,父亲早逝,大字不识几个,十岁起就在码头上讨生活,书对他而言还不如手中的烤红薯实在。
“别找了,一本书而已。”袁守正伸出粗糙有力的大手,用一些粉末敷在了肖明的手臂上,“这是三七,有止血的效果,你这手臂的伤口,能好得快些。”
“谢谢!”肖明对着袁守正一直点头感谢,指尖却死死抠进粗布包袱,他猛地咬牙,声音嘶哑,“不行,我现在就要去找,书里还有二十斤粮票!”只有他知道这二十斤粮票对于姐姐来说有多不易。
他知道李青山和袁守正今天为了护着他,已经耽误了营生,帮了大忙。此刻天已黑透,他不想再拖累他们。
李青山听到“二十斤粮票”时,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去年冬天,他娘咳得蜷缩在破被里直不起腰,他跑断了腿,才用五斤粮票换到了半包红糖,他娘咳嗽真的好了许多,在他心中,粮票那可是能救命的。
他和袁守正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跟着肖明钻出了低矮的船舱,往下午小巷的方向走。他们怎么会想到,那本书此刻正在陈薇的手里,最终自然是垂头丧气地折返回来了。
路上,大家都死气沉沉的,李青山心思活泛,他率先想到了一种可能:“你们这书会不会就是被陈大小姐捡到了,当时就我们几个人,那巷子平时也没什么人,要不......明天我去找她问问看?”
“有道理呀,后面她回来找你,找不到,搞不好看到了那本书,一般我们这些粗人看到书也不会捡。”袁守正也非常认同。
“书和粮票找不到就算了,”书确实对肖明来说很重要,但他更希望把丢失的钱找回来,那是他全部的身家性命,是翻身的唯一本钱。不然就算是找到了书又如何,他一脸疲惫地说道,“但那四百块钱,我一定要找王半仙要回来,而且也是当务之急。”
李青山从来未对肖明找回钱抱有任何希望,突然冷笑一声,看着肖明无奈地说道:“你怎么还是这么死脑筋呀,王半仙的后台是县工商所的张股长,去年他骗了一个外乡人的药材,那人去县工商所告他,结果呢?反被工商所的人安了个‘投机倒把’的罪名,差点进去。”
“我倒是觉得可以试一试,去年是去年,现在国家不是已经放开自由市场了嘛,应该不会再按这个帽子了吧。”袁守正明白李青山的考量,他不想惹祸上身,毕竟他还要在这个码头做小生意,吃罪不得任何人,特别是工商所的人。但四百块钱确实不是小数字,袁守正也很想帮肖明追回来,但这话题是属于无解的,各有各的立场,而且他也在考量帮追回来的价值。于是他立刻转移话题,打听起了肖明为什么会要买那么多吴茱萸。
跟李青山这个大字不识几个,一心只想做点小买卖不同,袁守正虽然是个孤儿,但是出身不错,他爷爷就如李青山说的一样,是中药炮制技艺大师,出生的时候家里还有个药铺,但在他10岁的时候,家里突然遭了一场大难,铺子烧了,父母和家人都死了。他靠着爷爷的一些徒弟接济着长大,但他知道靠着别人接济不是办法,很早就出来谋生。古人认为,撑船、打铁、卖豆腐是最苦的三项工作,但袁守正小小年纪就打过铁、撑过船,最后才在煤厂送点货。
虽说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心里憋着一股劲,一心想进制药厂证明自己爷爷的那点技术还在,证明自己也是个正经的炮制工。制药厂清江县是“铁饭碗”,是体面人。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厂里一直缺好的炮制工,有钱就能“买”到那个指标。他就像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一样拼命赚钱,就是为了攒够那个改变命运的指标钱。肖明跟别人不一样,来清江只做吴茱萸的生意,非常特别,而且一天接触下来,他也发现肖明是个有想法的人,所以很想知道这里面的门道,这直接决定了他要不要帮着一起要这笔钱。
肖明立刻说道:“前段时间我在《人民日报》看到,国家已经对日本开放了海关。日本爱吃生冷的食物,最容易闹肚子,《本草纲目》明明白白写着,吴茱萸能治‘呕逆吞酸’,这药正好对症,我猜想以后肯定会大量的需求。”
“海关?什么海关?”李青山对这些一窍不通,但袁守正听懂了,他在撑船的时候听人说过,未来国家会走市场经济,会跟外国人做生意,立刻问道:“你这个消息可靠吗?”
“人民日报的消息还能有假嘛。”肖明笃定道,“而且我问过行情了,现在的吴茱萸价格还不高,假如我们这时候低价吃进,囤积起来,等风头起来,绝对能翻倍卖出去。我带了四百块本钱,少说能赚四百,要是运气好,风口来得猛,翻几倍赚几千块也是有可能。”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但却像惊雷一样在李青山和袁守正耳边炸响。
别说几千块,就是四百块也抵得上他5年钻洞爬梁、灭鼠除害的全部利润。他下意识地飞快瞥向袁守正,现在他们谁都缺钱,谁都想赚大钱,对财富的极度渴望和对改变命运的疯狂憧憬,让他们两个都沉默了许久。肖明那笔丢失的钱,李青山本没有在意过,也认定不能能要得回来,但现在这个贩卖吴茱萸的想法却让他开始极度渴望把钱要回来。
他脑子里有自己的盘算,虽然钱不是他的,但是肖明从被骗到后面收留他,那李青山都是实打实的帮助,要回来了钱就算是不能分到一些,最起码可以跟着肖明一起做这个买卖,他不懂什么海关,不懂什么日本爱吃生食,更不懂什么本草纲目里面的记载,但是相信袁守正的判断,也发现肖明跟他们不一样,懂得很多,他相信未来肯定是光明无限。
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冲上头顶。李青山猛地掀开吱呀作响的破床板,从最底层摸出一个同样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铁盒。“哐当”一声闷响,铁盒被他重重放在地上。他颤抖着手打开,小心翼翼地数着里面那沓皱巴巴、浸透着汗味的毛票和钢镚儿,递到肖明面前。
“八……八十八块六毛……都是干净钱。”这是他起早贪黑,省吃俭用,攒了两年的全部家当。这卖老鼠药的生意不好做了,原本打算开春租个板车跑运输,一点一点地改善生活。但此刻,他感觉自己那些想法都是太死板了,他想要跟着肖明一飞冲天,才能让娘不再大半夜咳得撕心裂肺,才能过上像个人样的日子。
“这些都不够,得先把王半仙那笔拿回来。”袁守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对,那老东西吞的不是钱,是咱们的活路,是咱们翻身的本钱。”李青山说完看向肖明,笑着解释道,“虽然是你的钱,但是我决定义不容辞地帮你追回来。”此刻他的想法已经完全逆转,之前阻止肖明去追钱,完全也是不想多惹事。但现在得知钱要来干什么,他动心了。在足够的利益面前,根本没有什么原则可言,他此刻只想跟着肖明搏一搏,即使是他最怕的工商所的人,他也想拼一拼。
袁守正没有表现的李青山那般直接市侩,他更务实,行动力更强。他二话不说,拿起一个厚厚的煤块,在地上画出一条歪歪扭扭却清晰无比的路线图:“刘麻子的药材铺王半仙经常去,我送煤的时候看到过好几次,总是半夜鬼鬼祟祟他店里塞一些东西,以前听撑船的老把式说他们会走私点洋货,我们可以去王刘麻子那里堵他,每周五,他们准在码头卸货。”
“周五?不就是明天嘛!”肖明对日期和星期远比他们敏感,立刻抓住了关键。
袁守正用煤灰在地上又画了个圈,并在旁边打了个叉:“刘麻子铺子后门有个废弃的小路口,那地方我熟。”他在煤厂拉煤时,无数次拖着沉重的板车从那里经过,哪里可以藏身非常清楚,“明天就去堵王半仙,钱我们一起帮你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