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张居正的儿子,戚家人都难以淡定了。
因为张居正曾经是戚继光的恩主。用文臣们的话说,就是戚继光是张居正的党羽,甚至门下走狗。
当年,戚继光和张居正交往密切,每次回京都要去张府拜会、酬酢。有张居正在朝中撑腰,他才能在九边威震蒙古诸部、训练军马。
“是不是假冒的?”王老夫人说道,“虽然稚虎赦免了张居正幸免的家人,可不是说张居正的儿子都死了吗?”
“再说,稚虎不是下令,寻访张居正子孙,给与封赏吗?为何来咱家?”
戚祚国也疑惑道:“爹,稚虎之前下令赈济灾民、流民,各地都下发了钱粮,南京如今根本没有冻死、饿死之人,乞丐都看不到了,怎么还会有人一家子饿倒在咱家门口?蹊跷啊。”
戚继光道:“那人自称张静修,和张江陵的六公子同名,又自称故人之子,多半不是假冒。”
“俺亲自出去看看!若真的是他,那就是故人之子,俺家就不能不管了!”
戚继光是个重情义的人,当下也不吃饭了,直接出府去见。
戚家子弟也赶紧跟着出去。
…
齐国公府门外,四个人身穿单薄的衣服,正有气无力的歪倒在门前。
国公府的奴仆,赶紧拿出了热茶和馒头,将他们扶到廊下避风,唯恐他们冻死饿死在门前。
这四人两男两女,都是冻得嘴唇乌青。年长的男子年约三十出头,弱不禁风的像个读书人。年长女子也有三十岁,布衣荆钗,虽然一脸蜡黄,可仍然很有风韵。
还有两个少年少女,女孩子约莫十岁出头,少年十二三岁,也都冻得鹌鹑一般,看上去十分可怜。
四人喝了热水,拿着馒头就一顿猛啃。吃的最凶的少年,甚至呛到了,咳的满脸通红。小姑娘赶紧伸出小拳头,捶着少年的背心,弱弱说道:
“阿兄,慢点吃啊。”
国公府的门房,双手袖在厚厚的棉袍里,神色同情的看着四人道:
“都别急,慢慢吃。别管是不是公爷的故人之子,横竖到了这里不会冻死饿死。这里是南京,摄政王仁慈,皇上圣明,饿不死流民。”
说到这里,忽然赶紧抽出双手,拱手躬声道:“公爷!”
戚继光嗯了一声,大步跨出府门,看着廊下年约三旬的瘦弱书生,目光定定一瞧,随即神色微动。
这眉眼…
那男子看到戚继光出府,也赶紧挣扎着站起来。
“晚生张静修,拜见齐国…”
“真是六公子!”戚继光跨步上前,一把抓住那书生的手,“唉呀!六公子,十几年不见,你那时还是芳华少年啊。没想到今日还能见到你!”
他再也不会认错,这书生的确就是张居正的第六子,张静修。
当年,他去相府拜见张居正,这相府公子还和自己学骑马。万历九年,这六公子还随自己去过塞外,代表张居正去看望将士。
自己率军出塞三百里,入朵颜部蒙古,驻扎契丹中京城遗址,张静修还随自己在塞外待过一段日子,和蒙古牧人有过交往。
算起来有十几年了。当年那个风流倜傥、自信满怀、心怀壮志的相府贵公子,那个在契丹古城吟诗作赋的少年,眼下竟然沦为这般模样。
张静修很是感慨的说道:“晚辈总算见到世叔了!多年不见,老世叔风采依旧啊,晚生一见便认了出来。”
“今日见老世叔,晚辈不禁想起当年之事,恍若隔世,犹如梦中…”
他言及此处,伤感人世沧桑,家族变故,不禁为之泪目。
戚继光打量着一身落魄之气的张静修,握着他冻得冰冷的手,一边捂着一边摇着说道:
“六公子活着就好啊!今日见到你,老夫好像又见到了张相,六公子酷似令尊,真如张相复生也。”
“四十年前,老夫与令尊初识在北京,一见如故。那时,令尊差不多也是你这个年纪,至今令人记忆犹新。他当时送我一副字‘忠忱天日’,一直在老夫的书房。”
戚继光不是说场面话,张静修和他的父亲张居正,有七八分相似,像煞了当年的张居正。
戚继光看到他,恍惚之间还以为时空倒转,故人复生。
那女子也赶紧敛祍行礼道:“妾身夏氏拜见老世叔!”
随即又对两个孩子道:“快!宓娘,治虚,快快拜见戚公!”
张宓和张治虚兄妹一起行礼,清声稚气的打着哆嗦道:“孩儿拜见戚公!”
戚继光笑道:“外面冷,别冻着孩子,进去说!”
一边请张家人进府,一边张罗好生招待。
张家娘子夏氏,原来还心神忐忑,担心不被戚继光接纳。可是此时看到戚继光如此热情,这才放下了心。
好悬啊,总算真正脱险了。回想起昨夜之事,她兀自后怕不已。
两个孩子眼见能进府,都是高兴的眉开眼笑。
张家四口先是吃饱了肚子,然后沐浴更衣,换上了保暖的棉衣狐裘,都是焕然一新。
这种富贵日子,张静修还是抄家之前享受过,如今十几年,还真是不习惯。
直到四人安顿下来,戚继光才请张静修到书房说话。
张静修换了衣服,整个人的气质又判若两人,很有几分贵重风度。到底曾经是富贵风流的相府公子,终究还是不同。
戚继光暗暗点头。张静修虽然落魄潦倒,可心性看起来还不错,也算在烟火红尘中历练了十几年,不像是那种眼高手低落魄公子。
“六公子。”戚继光亲手给张静修斟茶,“来这就是自己的家,无须拘束。”
张静修神色沉静,不卑不亢的拱手道:
“小侄一家承蒙世叔不弃,得以受赐衣食,无异于活命之恩。世叔是长辈,也是故人,还请称呼小侄表字。六公子之称,小侄实不敢领受,汗颜万分,羞愧无地。”
戚继光点头抚须道:“也好。北辰,你坐下说话。俺问你,摄政王不是早就赈济了么?为何你们一家到了这种地步?这可是京师啊。”
“难道,是有人贪墨钱粮,连京师都有人冻馁?你们一家如此,那整个京师呢?城外呢?那还得了?”
事关赈济和吏治,他当然要问清楚。若真是还有人顶风贪墨,那就是找死了,又是一件大案。
张静修书卷气难以掩饰的脸,在灯光下变得很是幽静,看上去充满了故事。他缓缓说道:
“还教世叔知晓,小侄一家,是被人抓到南京的。就在昨日,小侄一家还被关在柴房里。小侄全家四口,是不久前逃出来的。因为刚脱离牢笼,也不知道赈济之事,当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世叔。”
原来如此!
戚继光这才明白,不是赈济钱粮出了问题。
“谁抓你们入京?难道是锦衣卫?”戚继光神色阴沉的问道。
张静修摇头,“不是锦衣卫,是大报恩寺!大报恩寺私设牢狱,放印子钱,还收容没有度牒的假僧人近百人,还豢养了大批打手恶棍,暗里做着丧天害理的勾当。如今的寺主叫大慧,本是荆州一妖僧,算起来还是小侄的江陵同乡。”
“当年,大慧还曾去张家化缘,想要收我为弟子,被家兄拒绝,因此怀恨在心。十四年前,张家被抄家,大慧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传闻,说家父拿了辽王八十万两银子,窖藏在张家老宅。”
“可是后来张家被抄,总共也就十几万两家财,根本没有找到传闻中的‘八十万两’窖银,成了所谓的‘张江陵藏银谜案’,真是荒谬至极。”
戚继光点头道:“这个老夫心中有数,纯属胡说八道,以讹传讹。你爹不会拿辽王的银子,别说八十万两之巨了,真是流言如刀,积毁销骨。”
张静修苦笑道:“可是很多人不信,不信家父当了十几年阁老,当首辅十年,权倾天下,居然只有十几万家产。说严嵩几百万,徐阶几百万,冯保几百万,张太岳不可能只有十几万,藏银一定是真的!”
“太上皇抄张家,也以为张家有很多银子。结果呢?太上皇却是失望了。”
“他们也不想想,若是家父真有藏银,岂能不告诉大哥?大哥既然知道,被锦衣卫抓走之后,怎么可能保住秘密?为何我身为儿子,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戚继光眼睛一眯,“大慧和尚就不信?他以为你知道藏银的秘密?这才抓你拷问?”
张静修点头:“世叔真是料事如神。正是如此。大慧是荆州人,熟悉张家,一直在打听张家藏银。他居然认为,家父死前将秘密告诉了我这个幼子。一是当时我在家父身边,二是我当时只有十七,不会引人怀疑。”
“前段日子,我在云贵听到摄政王的赦免令,还给家父平反,谥号文正,立刻带着家人来南京。结果在南京外城的雨花台,遇见了大慧!我也没想到,十几年后他居然在南京当了大报恩寺的寺主。”
“常言道,不怕对头事,就怕对头人。大慧如获至宝,趁着天黑令人将我们装进麻袋,抓到大报恩寺,逼问子虚乌有的张家藏银秘密。可是哪里有?我就算想说,也不能无中生有啊。”
“他也不想想,若是真有藏银,我还能如此落魄,衣食无着?此人真是利令智昏。”
“他正要用下流的狠手段逼问,忽然寺中走水,地牢中秘密关押的人趁机冲出来,整个寺庙一片凌乱,我就带着妻儿拼命逃出柴房。也是合盖命大,竟然逃出来了…”
“眼下,大报恩寺的打手恶棍,估计在到处找我。我不敢去官府,只因大报恩寺势大,我害怕官差和妖僧有勾结,只能来找世叔…”
戚继光冷笑道:“没想到大报恩寺堂堂皇家大寺,暗里居然如此龌龊不堪。就是他们的钟声,老夫如今听着也很刺耳。老夫立刻行文,查抄大报恩寺,捉拿贼寇妖僧!”
“北辰,你就放心的暂时住在齐国公府。此事老夫会告诉摄政王,他可能会见你。”
“谢世叔!”张静修拱手相谢,“小侄就不当自己是外人了。”
戚继光一摆手,“不客气最好。老夫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还是老夫教会你骑马。当年在塞外契丹中京古城遗址,你才十六岁,记得当时写的诗么?”
张静修想了想,“想起来了。小侄当时写的是:名将临中京,书生吊古城。汉家英雄在,夷狄有何人?”
戚继光抚掌笑道:“好个‘汉家英雄在,夷狄有何人’!你这句诗,摄政王一定会喜欢,摄政王是个爱惜人才、不拘一格之人,你不是没有机会。”
“北辰啊,你当时十六岁,可是这写给老夫的诗气势如虹,老夫甚喜。是以记忆犹新。你是最像你父亲的儿子。虽然你已年过三十,可如今时来运转、否极泰来,仍有机会大有作为,善为之,善为之。”
张静修道:“是!小侄铭记在心!”
他之前心中对摄政王朱寅充满感激,此时感激之外,更是充满了期待。
摄政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戚继光当即以右大都督的名义,下了一道手令给负责治安稽查的靖海军曹信部,让他即刻出城,率兵包围大报恩寺,连夜进寺搜查。
齐国公一道命令,有二百年历史的大报恩寺,顿时迎来了暴风骤雨!
…
距离齐国府不远的巷子里,几个包着头巾、脸上刺青的汉子,手持绳索、木棍,探头探脑。
这里的灯光很黑,几乎没人发现他们。
“特**!”其中一人骂道,“半天也没看到人影,难不成真进了齐国公府?”
“应该是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干瞪眼!”
“唉,怎么就让他们逃出来了,还进了齐国公府。这下麻烦了。”
“可惜,昨晚没办了那风韵犹存的妇人,相国公子的夫人,宰相的儿媳啊,滋味一定不同…”
“屁的不同!”
“好了!说说怎么办?齐国公有没有可能…为张静修找回场子,对大报恩寺不利?”
“应该不能吧?即便齐国公和张家有旧,张家也已经平反,可毕竟早就落魄精穷了。可戚家却如日中天,戚家最多就是周济一下,还会帮着张家对付大报恩寺?”
“按说不会。大报恩寺可是大明最高皇家寺院!成祖爷爷修的庙,纪念太祖和孝慈皇后的宝刹,还供奉了佛顶真骨,江南诸寺之首,寺主是三品僧官,位同礼部侍郎啊。”
“对对,齐国公犯不着为了一个破落户,就对付大报恩寺,容易引起民愤!皇上和娘娘不同意,摄政王也不会同意。”
“唉,我听说…我是听寺里的一个高僧所说,说寺庙里镇压着一件东西,和建文帝、摄政王有关的东西。”
“嘘—你别瞎说!”
“小声点…我可没瞎说啊,是那大和尚有次喝醉了酒,说漏了嘴。他说塔下地宫镇压了和建文帝有关之物,希望永乐爷的子子孙孙都当皇帝,建文一脉永世不得翻身…”
“好了别说了,听着瘆人!咱们回去吧。等了半夜也等不到人出来,不用指望了。回去禀报吧。”
这人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到不远处有噪杂声,随即就看到城门附近一片灯光,接着就是大队甲兵出城的铿锵声。
“这是…”一群打手赶紧冲出巷子往南一看,只见大批兵马往聚贤门的方向而去!
这是…去大报国寺?
…
雨花台。
夜色已深,风寒如刀。
雨花台大报恩寺,仍然灯光隐隐。昨日大报恩寺失火,好生混乱了一阵,今日却再次恢复了庄严静谧。
肃穆堂皇的御碑殿内,长明灯璀璨如星,恍若神殿。
此处,是大报恩寺接待贵宾的礼仪殿堂。
两个身穿金丝袈裟的僧人,正陪着两个金发碧瞳、高鼻深目、身穿黑袍、胸口挂着十字架的贵客。
这么晚了,他们在谈论什么?
一个胖大僧人的声音,回荡在金碧辉煌的御碑殿:
“江宁氏对贵教的态度,外界向来不得而知。但以老衲看来,他必然厌恶贵国人士。要说服他在南京修建大教堂,允许传教,谈何容易?与其说服江宁氏,还不如说服另外二人。”
“这二人若是同意,江宁氏应该不会反对。”
一个西洋教士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用生硬别扭的汉话说道:“敢问大慧大师,我们…应该说服谁呢?”
大慧和尚微微一笑,智珠在握般的说道:“只需要说服王妃宁氏、王妃之妹…清尘圣母!”
……
PS:蟹蟹,晚安!今天心情很差,这几天身体也欠佳,也无法更新太多,祝大家节日快乐,身体健康,一切都好!还有,对不起,今天白天是我脾气不好,我就是狗脾气,抱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