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箭 第38章 尝到甜头,又想开荤了

设计院食堂的玻璃窗蒙着层半透明的薄霜,像是敷了层磨砂纸,得用袖口反复擦三五下,才能看清里面蒸腾的热气与攒动的人影。午餐时间刚到,偌大的食堂里却没什么热闹劲儿,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断断续续飘着,偶尔夹杂几声对饭菜的小声抱怨。

长条木桌上,每桌摆着三盆菜:清炒白菜泛着寡淡的黄绿色,水煮土豆块没什么油星,最顶饱的玉米糊糊稀得很。

强子扒拉着碗里的土豆,筷子敲着粗瓷碗沿,突然把筷子往碗沿上一磕,皱着眉砸吧砸吧嘴:“大黄,这几天哥们儿嘴里有点淡。”

大黄瞪大了眼睛却不明所以。

王北海一眼就看出来强子的意思:“你小子上次是尝到甜头,又想开荤了?”

强子:“上次食堂蒸的大青蟹,你们还记得不?那蟹黄咬开的瞬间,鲜得能让人浑身打哆嗦,我夜里做梦都能咂摸出那味儿,醒来嘴里却发苦。”

老坛摸着大肚腩:“我这肚子里早就没有油水了。”

大黄却摇了摇头,目光飘向窗外,食堂外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未化的积雪,风一吹,雪沫子簌簌往下掉,他想了想开口说道:“冬季的螃蟹和夏季不一样,夏天赶海时,潮水一退,螃蟹跟着浪头上来,一波接一波,弯腰就能抓满竹篓。可冬天的滩涂青蟹,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躲在冻硬的泥洞里冬眠,抓一只就少一只,咱们上次抓了那么多,那片滩涂的成蟹差不多被掏空了,小蟹还没长大,现在去,怕是要空跑。”

“怎么会空跑。”强子急了,拉着大黄的胳膊软磨硬泡,“黄哥,就去看看呗,这几天晴得好,积雪化了点,青蟹说不定出来活动了,就算抓不到多的,抓几只解解馋也行啊。”

坐在对面的王北海放下碗,用袖口擦了擦嘴角沾着的玉米糊糊,随后笑道:“你小子就是馋虫上身了,想解馋也不难,明天咱们去黄浦江闵行段钓鱼,我听老赵说,那边江里鱼多着呢,有玉鲥鱼、四鳃鲈鱼,还有大鲤鱼,钓上一条够咱们哥四个开荤,到时候拿到阿香饭馆加工,做个一鱼三吃,比蹲在滩涂泥窝里强。”

老坛坐在王北海旁边,正捧着碗糊糊小口喝着,闻言赶紧放下碗,摸了摸圆滚滚的肚腩,脸上堆着憨厚的笑:“我看行,钓鱼比抓蟹省劲儿,还能吹吹江风,晒晒太阳,这冬天老待在屋里,骨头都快冻僵了。”

大黄一直低头喝粥,听到几人的话,慢慢抬起头建议道:“黄浦江冬天鱼口轻,水温低,鱼不爱动,但要是找对钓点用对饵,确实能钓着大的,小时候跟我阿爸去江边钓过,最冷的时候,反而能钓着大鲤鱼,它们躲在深水区避寒,饿久了也会咬钩。”

几人闻言再没了顾虑,随即一拍即合,当下就开始琢磨去江边的事。黄浦江闵行段离衡山路有十几公里路,靠脚力走肯定赶不上清晨鱼最活跃的时段,冬天鱼只在日出后一两个小时里食欲好些,过了点就又沉回深水区了。

王北海放下筷子说:“得找同事借几辆自行车,骑车快,咱们凌晨四点出发,六点就能到江边,正好赶上鱼口。”

“借车?找谁借啊?”强子立刻问道,他自己没车,老坛和大黄也没有,那时候自行车是稀罕物,相当于现在的小汽车,不是谁都能有的。

王北海想了想说:“隔壁宿舍的小李有辆永久牌自行车,虽然宝贝得不行,但咱们跟他说说,许点好处,应该能借到。再找老张和老王,他们俩也有车,老张是凤凰,老王是辆旧飞鸽,平时不怎么骑。”

说干就干,吃完午饭,四人就往小李的宿舍去。小李的宿舍跟他们隔了两个门,推门进去时,小李人不在,打听才知道这家伙正在楼下车棚里擦自行车,车座擦得锃亮,车链上还滴了点机油,散发着淡淡的油味。

“李哥,忙着呢?”王北海笑着凑过去,强子和老坛也跟着点头打招呼。

见到几人,小李直起了身形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们咋来了?有事吗?”

王北海开门见山:“李哥,想跟你借下车,明天我们去黄浦江钓鱼,你这车要是能借我们,钓着大鱼了,肯定先给你留条最大的,让你尝尝鲜,上次食堂蒸蟹你没吃够,这次让你补回来,咋样?”

小李闻言眼睛瞬间亮了,上次食堂蒸青蟹,他因为加班去晚了,只抢到一小块蟹腿,那鲜味儿让他惦记了好几天,连做梦都梦见自己捧着个大青蟹啃。但他还是有点犹豫,摸了摸车座的蜡光,又看了看王北海:“这……这可是我新车,刚换了新内胎,链条也刚上了油,你们去江边,路上不平整,万一磕了碰了,咋整?”

强子赶紧凑上前,脸上堆着笑,语气带着讨好:“李哥,放心,我们肯定小心骑,擦干净,绝对不给您弄坏了,还回来的时候我会把车给你擦干净,要是钓着大鱼,你先挑,挑最大的。”

小李琢磨了几秒终于松了口:“行吧,借你们可以,但你们得答应我,别骑太快,停车的时候找个干净的地方,别往泥里放,还有,钓着鱼可不能忘了我。”

“忘不了,绝对忘不了。”王北海赶紧应下,又跟小李打听老张和老王的情况,小李说:“老张在宿舍呢,他那人好说话,你跟他说钓鱼,他肯定借;老王去工地了,估计下午才回来,你傍晚去找他,提我名字,他能借你。”

谢过小李,四人又去老张的宿舍,老张正坐在桌前看报纸,见他们来,笑着放下报纸:“啥事啊?看你们这兴冲冲的。”

王北海说明来意,老张见是上次为同志们谋福利的王北海便很爽快地说道:“借车?你们这是又想改善伙食啊,行,车借你们,只是我那车刹车有点松,你们去之前检查下,紧一紧。”

借到两辆车,四人心里踏实了,回到宿舍,王北海翻出藏在床底下的钓鱼工具,两根竹竿,是上次从工地捡的,粗细均匀,他用砂纸磨了好几天,把毛刺都磨掉了,摸起来光滑。鱼线是用好几根缝衣线拧在一起的,结实,他还找同事要了几根细铁丝,用老虎钳弯成了鱼钩,磨得尖尖的。还有一个破旧的陶罐,是用来装鱼饵的,罐口用块布塞着,防止鱼饵跑出来。

第二天凌晨四点,天还黑得像块浸了墨的布,只有宿舍区沿街的路灯泛着昏黄的光,照在路边积雪上,映出淡淡的金光。四人推着自行车出了宿舍,寒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疼得人直缩脖子。

强子裹着棉袄,帽子拉得低低的,只露出两只眼睛:“这风也太狠了,比上次去滩涂还冷。”

王北海笑着说:“忍忍吧,到了江边出太阳就好了,那边有芦苇丛,还能挡点风。”

四人骑着两辆自行车往江边走,江堤小路结着一层薄冰,车轮压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路边枯草上的雪沫子顺着车轮边缘溅起来,沾在裤腿上,没一会儿就冻成了冰碴。

骑了一个多小时,天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淡淡的微光把远处的江面染成了浅灰色。又骑了十几分钟,终于到了黄浦江闵行段,江面上笼罩着一层厚重的白雾,像轻纱似的,把远处的渔船都罩住了,只能看到模糊的墨色剪影,偶尔传来一声汽笛,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许久才消散。

江岸边的芦苇荡裹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像穿了件白棉袄,风一吹,积雪簌簌落下,有的掉进江里,瞬间就没了踪影;有的沾在几人的棉袄上,凉丝丝的,很快就化了,留下一个个湿痕。

“咱们先去浅滩挖水蚯蚓。”王北海拎着小铲子,带头往滩涂走。浅滩的泥地潮湿又松软,上面覆盖着一层薄雪,一脚踩下去,雪就化了。

强子拿着小铲子,蹲在地上挖泥,铲子刚碰到泥地,就发出咔嚓声,冰碴被铲碎了,溅了他一裤腿。但挖出的泥却是松软的很,老坛蹲在地上扒开泥土就能看见里面细长的红色水蚯蚓。

“你慢点挖,别把蚯蚓挖断了。”老坛时不时哈口气暖暖手,他的手套早就沾满了泥,“活的蚯蚓才招鱼,断了的没劲儿,鱼不爱吃。”

大黄则在浅滩上四处找潮湿的洼地,他小时候跟父亲来江边钓过鱼,知道冬天的蚯蚓躲得深,只有在潮湿的洼地里才能找到更多。“这边!”他喊了一声,指着不远处一个低洼处,“这里的雪化得快,泥地潮,蚯蚓多。”

王北海赶紧走过去,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老坛扒出来的水蚯蚓捡进铁罐里。他的手指冻得通红,指尖有些发麻,却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这可是难得的活饵。

“够了,够了。”过了半个多小时,王北海看着罐子里的水蚯蚓,笑着说,“这么多,肯定够咱们今天钓了。”

几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和雪,都觉得腿蹲得发麻,手冻得不听使唤。强子搓着手,哈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冻成了细霜:“可算挖够了!再挖一会儿,俺的手就要冻掉了。”

四人找了个靠近芦苇丛的钓点,这里水流平缓,还能挡住阳光,鱼容易聚集。老坛把竹竿架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自己的鱼竿,有点怀疑地问:“大海,这竿子能钓着鱼吗?你看别人的竿子都是专业的,又细又轻,咱们这竹竿太粗糙了些,鱼咬钩了能感觉到吗?”

王北海拍了拍竹竿笑着说:“别小看这竿子,结实着呢,以前我用这种竿子钓过一条半斤重的鲫鱼,手感好得很,鱼咬钩了,竿子会抖,你肯定能感觉到。”

强子和大黄在旁边摆好铁罐,把水蚯蚓倒出来一点,放在一块干净的布上,方便给王北海和老坛挂钩。

“我们老家钓鱼,都是用这种竹竿,照样能钓着大鱼,关键不在竿子,在鱼饵和技巧。”强子抬头说道。

王北海刚把鱼竿架好,就听到旁边几个钓鱼佬在议论,他们都裹着厚厚的棉袄,戴着棉帽,手里揣着热水袋,时不时跺跺脚取暖,防止脚冻僵。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手里拿着个搪瓷杯,喝着热水说:“你们听说了吗?前两天有人在这钓着一条四十多斤的大鲤鱼,几个人才抬上来,那鱼的鳞片有手掌那么大,回去炖了一大锅,香得整个家属院都能闻到,我隔着两条街都闻到味儿了。”

旁边一个中年男人闻言瞪大了眼睛,手里的鱼竿都忘了架:“真的假的?这么大的鱼,我钓了这么多年鱼,最大的也才十斤不到,还是在夏天钓的,冬天能钓着这么大的,也太神了吧。”

老人拍了拍大腿肯定地说:“当然是真的,我亲眼看到的,那鱼差点把钓鱼的人拉进江里,力气大得很,被遛了两个多小时,后来还是旁边几个人帮忙,才把鱼拉上来的。”

这时,又有穿蓝色棉袄的钓鱼佬也凑过来笑着说:“闵行段的江里鱼就是多,水草又茂盛,还有好多支流,鱼有地方躲,有东西吃,长得又大又肥。这里还有玉鲥鱼,没骨头,鲜得很,得用专用的鱼饵,还得找对钓点,一般人钓不着。”

王北海几人听得心痒痒,强子忍不住凑过去,搓着手问:“大哥,您说的玉鲥鱼,好不好钓啊?俺们第一次来这钓鱼,想钓条大鱼解解馋,要是能钓着玉鲥鱼,那就太好了。”

钓鱼佬笑着摇了摇头:“玉鲥鱼是好,肉嫩,没小刺,适合老人小孩吃,但太精了,不好钓。它只吃活饵,还得是新鲜的小河虾,一般的水蚯蚓它看不上。不过这里的鲈鱼、鲤鱼多,你们要是运气好,能钓着不少,够你们开荤的。”

正说着,一位穿着灰色棉袄戴着旧毡帽的老人扛着一根鱼竿走了过来。他的鱼竿是专业的竿,竿身上印着花纹,看起来很结实;鱼篓是藤编的,里面还装着几个小罐子,一看就是常来钓鱼的老手。

旁边的钓鱼佬们都热情地打招呼:“老钱,你来了,今天来得挺早啊。”

被称为老钱的老人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淡淡笑容:“今天风小,水温也合适,应该能有好鱼获,你们聊啥呢,这么热闹?”

“聊前两天有人钓着四十多斤的大鱼呢!”白发老人说,“你听说了吗?”

老钱笑了笑:“听说了,我还去看了一眼,那鱼确实大,够吃好几天的。”他一边说,一边找了个靠近江水的钓点,放下鱼篓,开始准备钓鱼工具。

王北海看着老钱熟练的动作,忍不住凑了过去,笑着说:“大爷,您经常来这钓鱼啊?看您这装备,肯定是高手,我们几个是第一次来,想跟您请教请教,冬天钓鱼咋才能上鱼?我们挖了水蚯蚓,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老钱从王北海手里接过递来的飞马牌香烟,没点燃,而是熟练地夹在耳朵上,他抬起头,看了眼王北海,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铁罐,里面装着水蚯蚓,便带着点调侃道:“小伙子,想偷师啊?老话讲‘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我这钓鱼手艺可不能随便传。”他边说边抬手调整浮标,指尖在寒风里冻得发红,却依旧稳当。

王北海闻言赶紧陪笑:“看您说的,哪能叫偷师,就是想跟您学两招,以后钓鱼也能少走点弯路。”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老钱望着水中的浮漂不动声色地问了句。

“我们是上海柴油机厂的,平时在厂里搞技术,周末出来钓鱼解解闷。”王北海这话半真半假,他去年确实在上海柴油机厂做过三个月的驻厂技术指导,对厂里的情况门清,说出来也不怕露陷。

老钱的眼睛亮了亮,放下手里的鱼竿,转过身看着王北海:“哦?柴油机厂的?阿拉是江南造船厂的,以前跟你们厂合作过好几次,修过船用柴油机,你们厂的技术不错,修的机器耐用。”他的语气里多了几分亲近,上海人碰到同行,总免不了多几分热络。

“原来是江南造船厂的前辈。”王北海赶紧拱手,语气里满是尊敬,“失敬失敬!江南造船厂可是咱们上海的大厂,能造大船,我们厂还得跟你们学习呢。”

老钱闻言乐了,没想到这小子还挺会说话,他也打开了话匣子:“以前经常去你们厂拉零件,跟你们厂的老师傅挺熟的。”他边说边从鱼篓里拿出一个小罐子,打开盖子,里面是玉米面和香油混合的鱼饵,“冬天鱼嘴刁,得用香点的饵才能吸引它们,你们的水蚯蚓虽然是活饵,但香味不够,鱼不爱动,不一定能吸引过来。”

王北海赶紧点头:“您说得对,我们也觉得光用水蚯蚓可能不行,就是不知道该加啥。”

老钱忽然想起什么,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问,“对了,你们厂食堂有个老金师傅,五十来岁,烧菜很地道,特别是红烧猪蹄,做得特别香,你们认得伐?他是阿拉远房亲戚,最近好久没见了,想问问他情况,不知道他最近咋样。”

王北海心里一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老金师傅还是老钱的亲戚,他赶紧点头:“认得,当然认得,老金师傅我们熟得很,上次我们厂检修设备,加班到很晚,老金师傅特意给我们做了红烧猪蹄,还煮了鹌鹑蛋,那味道,绝了!我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呢,我前几天还跟他聊过,他说最近厂里物资紧,好多调料都买不到,正琢磨着怎么用有限的调料给大伙改善伙食呢,还说想做给厂里职工做个全鱼餐,就是厂里批给食堂的经费有限。”

王北海开始满嘴跑火车,反正只要能拉近关系,怎么说还不是全凭他一张嘴。

老钱一听,脸上的戒备彻底没了,拍了拍眼前年轻人的肩膀:“既然都认得老金,那就是自己人,阿拉就跟你们说说,冬天钓鱼的门道,保证你们能学到东西。”

随后,老钱拉着王北海蹲在鱼竿旁,指着浮标说:“冬天水温低,鱼不爱动,吃饵慢,口也轻,浮标要是只动一下两下,那不是鱼咬钩,是鱼碰了饵,或是小鱼在嗦饵,得等浮标沉下去半目,或者往上狠狠顶一下,再提竿,准有鱼,要是动一下就提,多半会空钩,记住,鱼饵很重要。”

说着,老钱从自己的鱼篓里拿出一小块玉米面饵,递给王北海:“你们把这个玉米面饵跟水蚯蚓混在一起,捏成小团挂在钩上,又香又活,鱼肯定爱咬。挂饵的时候,别把水蚯蚓全包住,留半节让它动,活饵诱鱼快,鱼看到动的饵,才会过来吃。”

然后他示范给王北海看,先取一点玉米面饵,捏成小团,再取两条水蚯蚓,放在面团上,一起捏紧,挂在鱼钩上,留半截水蚯蚓在外面,能自由活动。

王北海赶紧把老钱的话记在心里,回去教给宿舍三人,几人照着老钱的方法,重新把鱼竿甩进江里,四人都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浮标,生怕错过鱼咬钩的瞬间。芦苇丛上的积雪时不时落下一点,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肩上,他们却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