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新余这边出了两起了,饶山那边更多,出了五起,都是白天遭罪。”林红珍低声道,面色低沉。
“大伯和大伯母准备搬进内城了?”林辉忽地出声问道。
他记得林红珍父母是镇上的生意人,家境比他还要好。加上林红珍自己也是莎月大药铺的帮工,工钱不少,搬进内城还真有这个可能。
“嗯,快了。最近好多个镇子都出了闯门鬼,爹娘打算进城避一避。”林红珍微微点头,她和林辉关系还行,小时候一起玩得比较来,也是林家偶尔愿意和他们来往的族人之一。
“最近不太平,你自己小心点,别老到处凑热闹。”林红珍又叮嘱了句。
说完她还打算继续,却被后面一个羊角辫小姑娘拍了下打招呼。
“小琴是你?”她回头面色一喜,顿时和小姑娘聊上话。
一旁的林辉还打算问点什么,见状也不再开口,他注意到,那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极其清凉,白色抹胸和只遮住大腿的皮短裙,腰上一条简单蛇皮带子,是典型的内城风格。大腿外侧还绑了一把褐色波浪短刀。
末了,他也最后看了眼院子里的血迹,才转身默默离开。
顺着黄泥路继续往镇上走,不多时,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拐弯处。
那小姑娘此时瞟了一眼他那边,看向林红珍。
“你弟弟?”
“嗯,堂弟,四房的。老实孩子一个。”林红珍点头,“这次选拔,你看有没有可能选上?他家条件不算很好,最近情况你也知道,一直待在新余也不是个事。”
“长相不行啊....雨宫选人你也知道的,长相先要挑,没长相的至少也得塞好处...”小姑娘摇头。“说实话,你们林家也就林红玉能靠资质被选中,其余的....”
“林红玉...你还是少提那家伙,听着名字就来气。那我这堂弟你看,要不拉你那儿去做个跑腿?他最近也开始找事干了。”林红珍试探问。
“你怎么不说让他去陈家混个干事?”小姑娘面露无语。“莎月里面什么情况你不清楚?”
林红珍尴尬笑了下。
“主要是他这个年纪了,和我关系也不错,多少也想着给他找个路子。”
林辉在林家也算是个出了名的人物,他爹娘出了名的爱子如命,从小好吃好喝供着,也不舍得送出去吃苦学艺,等到现在大了,才知道发急。
一般人家十岁以下就该送出去学东西了,林家算是人多的大族,林辉他爹收入不错,好歹算个管事,得个儿子那是各种捧着惯着。
在别人眼里舍不得送出去学艺,就已经是娇惯了。
结果现在....
林红珍心里摇头,就算是她,也是十岁就出去做学徒跑腿,如今七年了,好不容易才在去年拿到入教资格,正式成为莎月一名普通教徒。
在涂月,平民想要出头,唯一的路子就只有三条。
官府选拔,莎月选拔,陈家选拔。
若是这三条路都走不通,那就只能种地或者当伙计学手艺。
若是这两样都走不了,那就是现在林辉的情况了,只有出去卖力气,跑险路,才能有点生计。
本质上林辉在穷苦人眼里,已经算是管事大人的独子,彻底脱离贫苦家境的少爷。
在新余镇,勉强也算是个小富二代。
所以林辉他爹绝不会愿意让自己独子走险路。
林红珍很清楚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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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余镇,新余油坊。
阴暗满是油脂黏稠的角落里,一个个大油桶排列整齐如同列阵士兵。
林辉父亲林顺河,此时正满眼血丝,悄悄将一个沉重的灰色钱袋塞给一名员外服的大肚老人。
“陈老,您看,这个保举进内城的名额....?”
“货不错,事办得很漂亮,小林你放心,话我可是已经带到了。”老人笑眯眯道。
林顺河闻言,心头一跳,顿时又咬了咬牙,再次掏出一个贴身银边钱袋,递了过去。
这是他存的养老钱,以后原本打算和妻子姚珊一起进内城养老的积蓄,但现在也顾不得许多了。
儿子已经在家呆了一年多,每天无所事事,浑浑噩噩,再这样下去说不得要废了。
若是能进陈家做个雇员,也算不枉他花费这么大心思。要知道从底层学徒帮工做到雇员,至少也要七八年时间,他这次的私单和出手的这些积蓄,节省的便是这七八年。
整个涂月谁不知道陈家的福利那是一等一的好,只要能进陈家,最差也能住进内城,保证基本安全。
“这就见外了不是?不过打点上下也是要花销的,林老弟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陈老脸上笑容更甚,打开钱袋瞄了眼,又掂量了下重量。
“回头你送人过来就是,林辉是吧?”
“对对。”林顺河连连点头。
“行,记住了。”陈老点头。“时候不早了,我先去用饭,大概明天下午,你可以带人来陈家堡三门,就是站外面能看到豪义塔的那个门,别走错了。”
“好,一定准时到!”林顺河赶紧应道。
目送着陈老慢慢悠悠背着手走出油坊仓库,他心头的一颗大石总算是落了下来。
虽然这次一口气用了多年积蓄,连养老本也砸了进去,但只要儿子进去能混个人样,钱嘛,以后再努力攒攒,总能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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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辉顺着路往镇上转悠了一圈。
整个新余镇就是个五条街交叉成梳子状的袖珍小镇。所谓的街道,其实都是普通的黄泥路,只是被压实了而已。
镇子主要产业就是那十几个工坊,油坊只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制衣坊,制皮坊,谷坊,果坊等等。
除开工坊就是住宅房屋,不是四方土屋,就是石头墙院。
唯一让林辉有些深刻印象的,是路边经过的一座破庙。
那破庙他没进去,只是站在外面透过破烂的墙洞看了看,里面没供奉什么,只是摆放了一排排身躯残缺的孩童泥塑。
黑乎乎的泥塑做工极其精致,栩栩如生,就像真的是一排排三岁以下的孩子盘坐在庙宇里,满脸欢笑。
只是因为残缺,这样的景象尤其显得诡异。
这也是让他不敢进去的缘故。
眼看天色慢慢到中午,林辉折身回家,回去的路上,他远远朝着镇子外望去。
那里白雾弥漫,一片灰色,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见。
雾气笼罩着这个世界的一切,人们只有围绕巨城,才能获得无雾区,才能拥有活下来的资格。
叹息一声,林辉加快脚步,往回赶去,在快要到林家大院时。
正巧碰到三四个林家族人,正恭敬的送着一个大肚子老者出门。
那几个族人中,站在最前面的,赫然正是林家族长林超易。
这个如今已经年过七旬的老族长,是林家现在的掌舵人,此时他手拄枣红拐杖,面色红润,银发整齐梳理在后脑,往常总是威严的面孔此刻也变得尤为柔和。
他正小心握着身边的一名漂亮少女的手背,不断和那大肚子老者说着什么话。
看到林辉回来,老族长停住话头,最后又拍了拍身旁少女的胳膊。
“此事,就这么定了。”老族长斩钉截铁道。
“可,这样不好吧?这可是林顺河老弟争取到的名额...”大肚子老者正是才从油坊出来的陈老,他却是没想到,刚出门,就被蹲守在外的林家老族长请了过去,对方二话不说,又塞了更多的一大笔好处费,唯一的要求,就是请他把名额更换给同为林家的林红玉。
老族长给的好处更多,陈老自然是乐得同意,只是这名额是林顺河冒着要命的风险,从少东家那里挣来的。他这么改了....
“没什么不好的,都是林家人,我是族长,家里大小事都由我做主。”老族长林超易断然道,“之前我也是没想到顺河会成,如今既然成了,能进陈家这么好的机会,给小辉就太浪费了。只有给红玉,以她的天赋毅力,以后在陈家发展好了,地位高了,回头再拉一把小辉,那才是大道。是对整个林家都更好的最优选。”
“那顺河那边....”
“我去说,我是他爹!他要是敢不听,我这拐杖也不是吃素的!”林超易沉声道。
陈老扫了眼林家这一伙人,心中摇头,感情这家子是早就等在这儿,瞄准了吃林顺河一家。
够狠。
不过这都是人家林家的事,他只要拿到好处就够,其余的,和他无关。反正最后名额他可是兑现给林家了的。
此时看到林辉慢慢走近,老族长又压低声音和陈老说了几句,便将人送了出去,上了路边的马车。
一伙人从林辉身边经过,将他挤到一旁,等到送完人,老族长回身看了看林辉。打量着他身材削瘦,两眼无神的模样,顿时冷哼一声,带着几人回了院子。
林红玉和其父林顺涛同样也在送人的队伍里,此时看了看林辉,觉得占了人家名额有些不好意思,林顺涛轻轻推了推后儿子。
“去和你堂弟打个招呼,以后多亲近亲近。”
“要去你去,我不去。”林红玉转头不耐道,“我每天可是要锤炼心神的,哪有空和他一样到处闲逛。不就是欠他点东西么,大不了以后我加倍还他就是。”
见老爹还要催她,林红玉更加不耐了。
“别推我,他自己没本事,有机会也抓不住,怪谁?”
几人吵吵闹闹的回了院子,留下林辉莫名的看着这一切,心里感觉似乎有些不对。
对面几人说话声音不大,他离得远了点,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
此时见大家都回去了,他也跟着进了院子。逛了这么久他还真有些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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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什么!!你把小辉的名额给红玉了!!?”
一个茶杯被狠狠砸碎在墙上。
林辉他爹林顺河面色暴怒,站起身,手上身上全是微烫的茶水。
他浑身发抖,瞪着坐在大厅主位的族长林超易,胸膛宛如风箱般不断飞快起伏。
“那是我给我儿子!拼命挣来的名额!!”
他盯着林超易,一字一顿的道。
“你怎么敢!??”
“你他么是要造反!?”林超易同样猛地起身,一把把茶杯砸碎在地。
“我他么是你爹,用点你的东西怎么了!怎么了!?我养你这么大,你他么就这么回报老子?”
林超易怒声咆哮着,一步步拄着拐杖,走到林顺河身前。
“怎么的?你长本事了!?敢在老子面前砸东西了!?长能耐了!?”
他一把抓住林顺河的胳膊,直接往自己头上打。
“来,你有本事,有种,来打!来打你爹!老子就站你面前,你敢动手随便打!!”
“打!!”林超易一声咆哮,震得整个大厅都一片嗡鸣。
两人的手臂紧紧角力在一起,黝黑的皮肤上青筋毕露。
林顺河面色红得发紫,双眼一片血红,死死盯着老爹。
他拳头握得死死的,却始终没有动弹。
“现在红玉名额已经报上去了!陈家那边已经进门了!认了,已经没办法改变了。你要做的,就是认清事实!帮助红玉在陈家发展壮大,然后以后才能有机会回头拉你儿子一把!到那时候,我们林家两人都能进陈家,那才是真正大利家族的好事!!”林超易见镇住了儿子,语气才稍微缓和些,开始冷声解释。
林顺河双拳紧紧拽着,看着一脸规劝的老爹,心中的失望和悲哀几乎要满溢出来。
从小到大,他就没从老爹这里得到什么扶持,有什么好处几乎都是红玉家的,到现在油坊管事的职位,也是他自己当初意外得了衙门一位贵人赏识,才获得的好处兑现。
原本以为自己就算了,毕竟是老爹,忍一忍日子也就过了。可没想到,自己为儿子拼命挣来的名额,居然被这老东西处心积虑紧盯着截胡了!!?
此时林顺河越想越气,越想越憋屈。
眼前的林超易却还在絮絮叨叨,说什么要他以整个林家为重,只要家族整体强了,对每个人都有莫大好处。不能因为一时的牺牲就抱有怨气....
“啊!!!”
陡然间林顺河狠狠一把甩开老爹的手,手指着他,咬紧牙关,浑身发颤。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靠过你什么!以前你牺牲我我忍了,现在还特么要牺牲我儿子!!行!!从今往后,我林顺河一家三口和你林家再无瓜葛!!再无关联!!!”
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再也不看面色通红的林超易,转身就走。
“你!!”林超易指着他,气得再也说不出句完整的话。“逆子!!你个,逆子!!”
嘭。
大厅门被撞开,林顺河大步走出,迅速消失在院子转角。
只剩下林超易站在原处,咬牙切齿。但他却也不敢叫人,毕竟这事确实是他不地道,要是扩散开了,对他,对整个林家,都有不好影响。
“可我有什么错!?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林家,为了所有人!”林超易咬牙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