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你的白月光救赎来了 第九章 风雪同衾

圣旨抵达相府那日,恰逢入冬第一场雪。细碎的雪沫子打着旋儿落在朱红门楣上,融成冰冷的水痕。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穿透风雪,一字一句,砸在相府每个人的心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丞相夏明远之嫡次女夏玉溪,毓质名门,温良敦厚,品貌出众。今太子慕容云泽,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夏玉溪待字闺中,与太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太子为妃。待其及笄之年,择吉日完婚,钦此——”

“臣女…领旨谢恩。”夏玉溪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双手接过那卷明黄。丝帛的触感冰凉滑腻,像一条吐信的蛇,缠上她的手腕。她抬起头,宣旨太监那张堆满假笑的脸在风雪中模糊不清,唯有“太子妃”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只是,这“妃”字前面,还悬着一个“准”字,一道十四岁及笄礼的门槛。

“恭喜二小姐!贺喜相爷!”太监的贺喜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下人们噤若寒蝉,夏丞相面色铁青,夏夫人扶着几乎站立不稳的夏玉妗,眼中是掩不住的惊惶与痛惜。

圣旨已下,再无转圜。十二岁的她,成了大胤朝开国以来,年纪最小的准太子妃。

东宫的红墙在连绵的冬雪中沉默矗立,比相府的门楣更高,更冷,更令人窒息。夏玉溪以“入宫学习礼仪”的名义被接入宫中,住在离东宫不远、名为“漱玉轩”的宫苑里。这名义上是恩典,实则是提前入宫的拘束。漱玉轩一应用度皆按太子妃预备规制,奢华精致,却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回声。

入宫三日,慕容云泽未曾踏足。宫人们起初还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见她整日枯坐窗前,不言不语,渐渐也懈怠了,私下议论如蚊蝇嗡嗡。

“才十二岁…陛下怎么就赐婚了?”

“嘘!还不是太子殿下亲自去求的!听说在养心殿外跪了整整一夜!”

“殿下才十四岁吧?这么急?相府二小姐看着还是个孩子呢…”

“你懂什么!听说殿下在北三所时就…哎,总之是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早早定下才安心…”

“可这…不合规矩啊!哪有太子妃这么小就入宫的?连大婚都得等两年后及笄…”

“规矩?殿下如今是储君,他的话就是规矩!听说连皇后娘娘都劝不住…”

锦书是夏玉溪从相府带来的贴身丫鬟,听着这些闲言碎语,气得眼圈发红,却不敢在主子面前表露半分。她看着自家小姐一日比一日沉默,十二岁少女单薄的身形在宽大的宫装里愈发显得伶仃,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姐,今日小厨房炖了燕窝,您多少用些?”锦书捧着剔透的玉碗,轻声劝道。

夏玉溪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庭院里,几个小太监正费力地清扫着阶前厚厚的积雪,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寒风里。她想起六年前,冷宫墙洞那头,那个苍白瘦削、眼神倔强的八岁男孩,接过她第一块桂花糕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光亮。也想起三日前,御花园的梅林深处,积雪未消,她亲手解下那枚金兰佩,放在冰冷的雪地上。

“到此为止吧。”

“夏玉溪,你既入了我的局,就别想逃。”

他的声音,一个决绝冰冷,一个偏执如魔,交替在她耳边回响。手腕似乎还残留着他当时攥紧的力道,带着绝望的滚烫。如今,她被困在这漱玉轩,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准太子妃”,连逃离的可能都被彻底斩断。

“撤了吧。”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我累了。”

锦书无奈,只得撤下几乎未动的燕窝,服侍她歇下。厚重的锦帐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寒冷与窥探,却隔不断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夜深人静,风雪似乎更急了,敲打着窗棂,发出簌簌的声响。夏玉溪在黑暗中睁着眼,毫无睡意。忽然,外间传来极轻微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停在床前。

她瞬间绷紧了身体,屏住呼吸。

黑暗中,一道高大的身影静静伫立,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与夜雪的清冽。即使看不清面容,那熟悉的气息也足以让她瞬间辨认出来人。

“谁?”她猛地坐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我。”慕容云泽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透着浓重的疲惫。

夏玉溪的心跳骤然失序。她摸索着起身,点燃了床头的烛火。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照亮了床前的人。

他依旧穿着白日里的玄色常服,外面罩着的大氅上沾满了未化的碎雪,肩头、发梢都湿漉漉的。十四岁的少年,身形已显挺拔,却瘦削得厉害,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下是浓得化不开的乌青,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死紧。那双曾经映着墙洞微光的深邃眼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近乎疯狂的暗流。

“殿下深夜至此,于礼不合。”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刻意维持着臣女的恭敬与疏离,“臣女尚未及笄,更未行大婚之礼,殿下此举,恐惹非议。”

慕容云泽却像是被她的后退刺痛,猛地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她笼罩在阴影里。烛火跳跃,映得他眼底的红血丝更加狰狞。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我来要一个答案。”他盯着她,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点燃,又冰冷得仿佛能冻结血液。

夏玉溪吃痛,用力挣扎:“放开!殿下请自重!”

他却像是听不见,猛地将她狠狠拉入怀中!冰冷的、带着雪水湿气的大氅贴着她单薄的寝衣,寒气瞬间侵入肌肤。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恐惧:

“因为我怕!夏玉溪,我怕得要死!”

他的声音在发抖,身体也在微微颤抖,全然不似那个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在猎场上杀伐决断的冷峻太子。此刻的他,脆弱得像一个站在悬崖边、随时会粉身碎骨的孩子。

“我怕你留在宫外,会遇见别人,会喜欢别人…怕你忘了我,忘了我们的六年!忘了冷宫墙洞那头,是谁第一个递给你桂花糕!忘了是谁在除夕夜,隔着高墙陪你‘看’完一场烟花!忘了是谁在每一个被欺凌的夜晚,靠着墙洞那头传来的异香才能入睡!”

他一口气吼出来,胸膛剧烈起伏,箍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生生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融为一体才肯罢休。

“我知道你怨我狠毒,恨我算计,恨我手上沾满兄弟的血!”他的声音低下来,带着一种破碎的哽咽,“可玉溪,你看看这深宫!看看这龙椅周围!哪一处不是白骨累累?哪一步不是刀山火海?我不吃人,人便吃我!我不争,便是死路一条!我争的每一条路,沾的每一滴血,都是为了能活着走到你面前!为了能护住你,护住我们那点可怜的、见不得光的温暖!”

他松开钳制,双手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眼中翻涌的血色与疯狂,以及那血色之下,深不见底的痛苦与哀求:

“那**说我的世界只有血…可玉溪,若连你都不要我,都弃我而去,这血路尽头…还有什么值得?还有什么光亮可言?”

夏玉溪的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看着他苍白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与脆弱,看着他紧抿的薄唇微微颤抖…眼前的身影,与书中那个三十五岁孤死养心殿、一生勤政却无妻无子、临终前只握着一枚旧玉佩的帝王身影,渐渐重叠。

那枚玉佩,此刻正冰冷地硌在她的腰间。

“至于碰你…”慕容云泽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开她,踉跄着后退一步,眼中翻涌着压抑到极致的、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情欲,却又被一种更强大的意志死死压制住。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破碎的颤音,像是在抵御着某种噬心蚀骨的诱惑。

“太医说…女子太早…于身体有损。”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目光落在她尚显稚嫩的脸庞和单薄的身形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克制与怜惜,“至少…至少等到你及笄,等到你长大…在你点头之前,在你心甘情愿之前,我慕容云泽,绝不越雷池半步!绝不!”

夏玉溪彻底怔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在这个三妻四妾如同喝水吃饭般天经地义的时代,在这个皇权至上、太子想要一个女人根本无需问其意愿的时代,他竟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竟能如此…卑微地克制自己的欲望?

“还有,”他像是怕她不信,又像是要给自己立下最重的枷锁,一字一句,如同在神佛前立下最恶毒的血誓,清晰无比地砸在寂静的暖阁里,“东宫,不会有其他女人。今生今世,我慕容云泽,只你夏玉溪一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永堕无间!”

最后八个字落下,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更显室内落针可闻。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光影摇曳,映着他苍白而决绝的脸,和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孤注一掷的深情与绝望。

夏玉溪望着他。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勾勒出那个在冷宫墙洞后,苍白瘦削却眼神倔强地接过她第一块桂花糕的男孩轮廓。

——若连你都不要我,这血路尽头还有什么值得?

她忽然清晰地想起了自己为何而来。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不是为了太子妃的尊荣,只是为了那个在书页间孤独死去、一生从未被世界温柔以待的慕容云泽。

如果连她都放弃他,推开他,这世上,还有谁会爱他?还有谁会记得那个在冷宫里瑟瑟发抖、却依旧渴望一点温暖的孩子?

“慕容云泽…”她轻声唤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温柔,像多年前在墙洞那头,小心翼翼地呼唤那个满身伤痕的小皇子。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里,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弱却无比明亮的光,如同溺水之人终于看到岸边伸来的手。

夏玉溪一步步走近他。脚下是柔软的地毯,却仿佛踏在云端。她抬起手,带着一丝迟疑,最终轻轻抚上他冰凉的脸颊。指尖触及的瞬间,一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淡淡异香,不受控制地从她身上弥漫开来,如同春日暖阳,悄然驱散了室内的寒意。

慕容云泽浑身剧烈一震!紧绷如弓弦的身体,在那异香的包裹下,竟奇迹般地、一点点放松下来。他眼底骇人的血色和疯狂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浓重的疲惫,以及那疲惫之下,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的希冀。

“很累吧?”她看着他深陷的眼窝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意,心尖酸软成一片,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这一声轻问,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强撑多日的所有防备与坚硬。慕容云泽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她温热的掌心,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喉间溢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哽咽:

“累…玉溪…我好累…”

六年来,在冷宫挨打受饿时没喊过累,在夺嫡路上步步惊心、手染鲜血时没喊过累,在朝堂上与人勾心斗角、殚精竭虑时也没喊过累。此刻,在这个唯一能让他放下所有防备的女子面前,在她掌心温暖的包裹和那令人安心的异香里,他终于卸下了所有重负,第一次像个孩子般,说出了那个“累”字。

夏玉溪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所有的怨怼、恐惧、疏离,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展臂,温柔而坚定地拥住他颤抖的身体,像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终于归家的孩子。异香愈发浓郁,如同最温暖的泉水,无声地流淌,包裹住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

“睡吧,”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在这里。”

慕容云泽在她怀中渐渐松弛下来,连日来的殚精竭虑、精神紧绷,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他像个终于找到安全港湾的倦鸟,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付给她,呼吸变得绵长而安稳。

烛火摇曳,渐渐微弱。窗外风雪依旧,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却令人心安的声响。夏玉溪拥着他,感受着怀中人难得卸下所有防备的安宁与依赖,心中百感交集。酸楚、怜惜、释然、还有一丝沉甸甸的责任感,交织在一起。

她终究,还是放不下他。她的使命,她的心,都让她无法真正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窗纸透进熹微的晨光。慕容云泽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中醒来。意识尚未完全回笼,便感受到怀中温软的触感和鼻尖萦绕的、令他灵魂都为之平静的淡淡异香。

他猛地睁开眼。

晨光朦胧中,夏玉溪恬静的睡颜近在咫尺。她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清浅均匀。昨夜的一切并非幻觉。她真的拥着他,用那神奇的异香,抚平了他灵魂深处所有的躁动与不安。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脆弱而美好的梦境。

怀中的人儿似乎感受到他的注视,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清澈的眸子带着初醒的迷蒙,毫无防备地撞进他深邃复杂的眸光里。

“醒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听在他耳中却如同天籁。

慕容云泽像是被烫到一般,慌忙松开手臂,坐起身,耳根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我…昨夜失态了。”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他瞥了一眼窗外渐亮的天色,心中警铃微作。他必须在天亮前离开,否则对她清誉有损。

夏玉溪却伸出手,轻轻拉住他微凉的衣袖:“殿下昨日所言,可还作数?”

慕容云泽身体一僵,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地锁住她:“字字肺腑!句句真心!若有半字虚言,天打雷劈!”

他的急切与郑重,让夏玉溪心头微暖。她坐起身,从枕边拿起那枚触手温润的金兰佩。玉佩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她低头,动作轻柔而郑重地将玉佩系回他腰间。

“这玉佩,我替你保管了六年,”她抬眸,眼中水光潋滟,却带着温柔而坚定的笑意,“如今物归原主。”

慕容云泽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腰间失而复得的玉佩,又猛地看向她,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冲击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但殿下既说今生只我一人,”夏玉溪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丝俏皮,“那这玉佩…便算是我寄存在你这儿的信物。殿下可要保管好了。”

她说着,忽然踮起脚尖,在他因惊愕而微张的唇角落下一个轻如蝶翼、却带着无限温情的吻。

“慕容云泽,”她望着他瞬间瞪大的、盛满狂喜与不敢置信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们重新开始。”

慕容云泽彻底僵在原地,巨大的幸福感如同烟花在脑中炸开,绚烂得让他头晕目眩。他猛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离。

“玉溪…玉溪…”他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哽咽,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后怕,“我发誓!此生绝不负你!绝不负你!”

夏玉溪回抱着他劲瘦的腰身,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听着他胸腔里传来擂鼓般的心跳,心中一片柔软与安宁。

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他孤独一人。无论前路是荆棘还是深渊,她都会陪他走下去。

和解后的日子,漱玉轩似乎连空气都变得不同。虽然依旧笼罩在宫规的森严之下,但那股挥之不去的压抑与冰冷,被一种无声流淌的温情悄然驱散。

慕容云泽忙于朝政。皇帝病体沉疴,大半政务都压在了他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太子肩上。他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常常在书房处理奏折直至深夜。但无论多忙,他必定会抽空来漱玉轩看她。有时是午后送来新得的点心,有时是傍晚陪她用一顿简单的晚膳。

“今日三司会审,那老尚书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夹了一块她爱吃的清蒸鲈鱼,仔细剔去鱼刺,放到她面前的青玉碟中。动作熟稔,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夏玉溪忍俊不禁:“殿下又给人下套了?”

“哪能,”慕容云泽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少年人般的狡黠,“不过是让他们狗咬狗罢了,省得他们总把心思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他不再避讳在她面前展露自己的手段与心机,却会耐心地解释其中的利害关系,朝堂各派系的盘根错节,以及他每一步棋背后的不得已。夏玉溪静静地听着,渐渐明白了他所谓的“狠辣”背后,是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的艰难。他身处漩涡中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这日,大雪封门。慕容云泽难得下朝早了些。回到东宫,听闻夏玉溪在暖阁临帖,便挥手屏退了随侍的宫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夏玉溪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正伏在案前,凝神静气地写着什么。窗外雪花纷飞,映着她专注的侧脸,宁静美好。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站在她身侧,俯身问道:“写什么呢?这么认真。”

“《上林赋》。”夏玉溪笔尖未停,头也不抬地回道,“殿下不是总嫌我字丑,配不上…配不上将来太子妃的身份么?我勤加练习还不行?”她及时改了口,脸颊微红。

慕容云泽低笑出声,胸腔震动,带着愉悦的共鸣:“孤的准太子妃,字丑些也无妨。只要是你写的,孤都喜欢。”

夏玉溪嗔怪地白了他一眼,正欲反驳,却被他温热的大手轻轻覆住了执笔的手背。他的胸膛随即贴上了她的后背,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敏感的耳畔,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

“这样运笔…”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缓缓移动,“力道要匀,收笔要稳…”

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他说话时气息拂过耳廓,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夏玉溪的心跳瞬间乱了节奏,脸颊不受控制地飞起红霞。一股淡淡的、令人心安的异香,也不自觉地自她身上弥漫开来,萦绕在两人之间。

慕容云泽的动作猛地一顿,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而紊乱。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声音暗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玉溪…”

“嗯?”夏玉溪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娇软。

“你的香…”他喉结滚动,声音压抑着翻涌的情潮,“总让我…想犯罪。”

夏玉溪瞬间反应过来,耳根红得几乎滴血,又羞又恼地用力挣开他的手:“殿下答应过…”

“我知道!”慕容云泽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后退一大步,拉开距离。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情欲翻涌如同惊涛骇浪,却又被他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制住,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深吸几口气,像是在平复体内躁动的野兽,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等你及笄…还有两年三个月零七天。”

他竟然将时间算得如此精确!夏玉溪看着他强忍克制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羞恼,随手抓起案几上用来压纸的、圆润的玉镇纸就朝他砸去:“登徒子!”

慕容云泽笑着侧身躲开,那玉镇纸“咚”地一声落在厚厚的地毯上。他反手一捞,轻易便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笑声低沉而愉悦:“只对你登徒。”

暖阁外风雪呼啸,寒意刺骨。阁内却春意暗涌,温暖如斯。两人相拥的身影映在明亮的琉璃窗上,如同一幅静谧美好的画卷。

年关将至,宫中上下都忙碌起来,筹备着除夕的盛大宫宴。按宫中旧例,准太子妃虽未正式册封,但也需开始学习协理宫务,熟悉礼仪。

这日,夏玉溪在教引嬷嬷的陪同下,前往凤仪宫熟悉宫宴流程。刚走到宫门前,便撞见了一个她此刻最不愿见到的人——已被褫夺皇贵妃封号、贬为静嫔的五皇子生母。

静嫔穿着一身半旧的宫装,发间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早已不复昔日的雍容华贵。她站在宫门旁的廊下,眼神阴鸷地盯着由远及近的夏玉溪,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冷笑。

“哟,这不是我们尊贵的准太子妃娘娘吗?”静嫔的声音尖利,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攀上高枝儿了,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如今连旧主都不认了?见了本宫,连礼数都忘了?”

夏玉溪脚步一顿,压下心头的厌恶,微微屈膝,行了个标准的宫礼:“静嫔娘娘安好。”

“安好?”静嫔嗤笑一声,逼近一步,浑浊的眼睛里淬着怨毒的光,“本宫的儿子尸骨未寒,你倒是穿金戴银,在宫里享尽荣华富贵!夏玉溪,你姐姐的手废了,成了个残废!你呢?你踩着睿儿的尸骨爬上准太子妃的位子,夜里可睡得安稳?良心可会痛?”

夏玉溪面色一白,袖中的手紧紧攥起。姐姐的手,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静嫔娘娘慎言!”她抬起头,目光清冷,带着准太子妃应有的威仪,“五皇子坠马乃是意外,陛下已有圣裁定论。娘娘若再妄议天家,污蔑储君,休怪本宫不念旧情,按宫规处置!”

她刻意抬高了声音,端足了架子。静嫔被她眼中的冷意和气势慑住,一时竟噎住了话头。她恨恨地瞪着夏玉溪,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得很!夏玉溪,你且等着!你以为慕容云泽真喜欢你?他不过是利用你,利用相府罢了!等他登基坐稳了龙椅,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你们夏家!就像他当初毫不留情地收拾我的睿儿一样!你们的下场,只会比我们母子更惨!”

说完,她猛地一甩袖子,带着满腔怨毒,转身踉跄着消失在风雪中。

夏玉溪站在原地,风雪吹在脸上,冰冷刺骨。静嫔最后那句恶毒的诅咒,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她的心里,让她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

她真的…只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吗?他对相府,对父亲,究竟存着怎样的心思?是利用?是忌惮?还是…终有一日会挥起的屠刀?

回漱玉轩的路上,夏玉溪心绪不宁,静嫔的话如同魔咒般在她脑中盘旋。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与慕容云泽之间,横亘着的不仅是过往的恩怨,还有整个相府的未来。

当夜,慕容云泽处理完政务来到漱玉轩,敏锐地察觉到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色。

“怎么了?”他屏退宫人,拉着她在暖榻上坐下,温声问道,“可是今日去凤仪宫累着了?还是嬷嬷们过于严苛?”

夏玉溪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无法再独自承受这份猜疑与重压。她抬起头,直视着他深邃的眼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殿下…对相府,究竟是何打算?”

慕容云泽眸光骤然一沉,锐利如刀:“静嫔找你了?”

夏玉溪默认,将静嫔的话和自己的忧虑和盘托出。

“她找死!”慕容云泽眼中杀机骤现,周身瞬间散发出骇人的寒意。但随即,那寒意又被他强行压下。他握住夏玉溪微凉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目光锁住她的眼睛,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玉溪,你信我吗?”

夏玉溪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与一丝受伤,心中微动,点了点头:“我信。”

“那便记住,”他握紧她的手,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相府是你的母家,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便是我慕容云泽要倾尽全力去护住的软肋!只要夏相不叛国,不起不臣之心,相府满门,永享尊荣!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他松开她的手,起身走到书案前,拉开一个暗格,取出一卷明黄的帛书,转身递给她。

夏玉溪疑惑地接过,展开一看,瞬间如遭雷击!

那竟是一道密旨!上面是他亲笔所书,字迹遒劲有力,盖着鲜红的东宫印玺:

“慕容云泽立誓:此生不负夏氏玉溪,永保相府满门安康尊荣。若违此誓,天人共戮,江山倾覆,永世不得超生!”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捧着这道重逾千斤的密旨,双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他竟然…竟然将这样一道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把柄,亲手交到了她的手里!他将自己的软肋,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她面前!

“**…”她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中,泪水汹涌而出,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谁要你发这种毒誓!谁要你写这种东西!”

慕容云泽紧紧拥住她颤抖的身体,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因为是你,玉溪。因为是你,所以我甘愿授人以柄,甘愿将我的软肋交到你手中。只有这样,你才会安心,对吗?”

窗外雪落无声,暖阁内灯火昏黄,映照着相拥的两人。这一刻,所有的猜疑、恐惧、不安,都在他滚烫的誓言和这无声的拥抱中,冰雪消融。深冬的寒夜,因彼此的体温和信任,而变得温暖如春。

除夕宫宴,设在装饰一新的太极殿。琉璃灯盏映照得殿内亮如白昼,金碧辉煌。帝后高坐于上,太子慕容云泽居下首左侧首位。夏玉溪作为准太子妃,位置稍后于太子,却也显赫。

宴至半酣,丝竹暂歇。一直沉默的皇帝忽然放下酒杯,目光投向了下首的慕容云泽,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云泽,你已为太子,国之储君。开枝散叶,绵延皇嗣,亦是社稷重任。朕看惠妃侄女,温婉贤淑,品貌端庄,可为良配。择日便纳入东宫为侧妃,也好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太子和准太子妃身上,有探究,有同情,有幸灾乐祸,也有等着看好戏的。

惠妃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她身旁一位身着鹅黄宫装、容貌秀丽的少女更是羞红了脸,含羞带怯地望向太子。

夏玉溪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的所有情绪。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在一片死寂中,慕容云泽缓缓起身。十四岁的少年,身姿挺拔如松,玄色太子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没有看惠妃,也没有看那个含羞带怯的少女,目光平静地迎向高座上的皇帝,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清晰地响彻整个大殿:

“父皇,儿臣与玉溪,虽未行大礼,但圣旨已下,婚约已定。儿臣曾立誓,此生愿效仿民间伉俪,‘一生一世一双人’。子嗣之事,关乎国本,更应慎重。玉溪年纪尚幼,儿臣不忍其过早承受生育之苦。待她及笄,身体康健,再议子嗣不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身旁低着头的夏玉溪身上,那目光瞬间变得无比柔和而坚定,带着一种宣告天下的郑重:

“至于其他女子——东宫有玉溪一人,足矣!”

“哗——!”

大殿内瞬间炸开了锅!太子当众拒纳侧妃!甚至直言“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惊世骇俗!

皇帝的脸色瞬间阴沉如墨,猛地一拍桌案:“胡闹!皇家血脉,关乎江山社稷,岂容你如此儿戏!”

“正因关乎国本,才更应慎重!”慕容云泽毫不退缩,声音依旧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魄力,“玉溪乃儿臣未过门的妻子,儿臣敬之爱之,视若珍宝。让她过早生育,伤及根本,非儿臣所愿,亦非社稷之福!父皇明鉴!”

他再次看向夏玉溪,那目光中的温柔与守护,让在场所有女眷都为之动容。

“至于其他女子——儿臣心意已决,东宫有玉溪足矣!”他重复了一遍,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夏玉溪再也忍不住,猛地抬起头。泪水盈满眼眶,模糊了视线,却清晰地看到了他挺拔的背影,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岳,为她挡下了所有的风雨与非议。他竟在百官宗亲面前,在帝后面前,如此坚定地维护她,不惜顶撞君父!

“你…!”皇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慕容云泽,剧烈地咳嗽起来。

“陛下息怒!”皇后见状,连忙起身打圆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太子重情重义,珍爱发妻,此乃美德。准太子妃年纪尚小,子嗣之事确实不必操之过急。此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吧。”

一场风波,在皇后的斡旋和皇帝的盛怒咳嗽中,勉强平息。但这场宫宴的气氛,已然降至冰点,最终不欢而散。

回东宫的马车上,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与喧嚣。夏玉溪看着身旁闭目养神、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意的慕容云泽,心中酸涩与感动交织。

“何必当众顶撞父皇…”她低声道,“惹得龙颜大怒,于殿下不利。”

慕容云泽睁开眼,握住她微凉的手,掌心温热:“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夏玉溪,是我慕容云泽的逆鳞。触之者,死。”

马车辘辘前行,车厢内一片静谧。慕容云泽忽然侧过头,看着她被车内暖炉熏得微红的脸颊,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怀念:“今日是除夕,可想堆雪人?”

夏玉溪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像小时候那样,”他眼中漾开温柔的笑意,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寒冷的除夕夜,“你总说,雪人是会魔法的,能实现人的愿望。”

夏玉溪心头猛地一暖,一股热流涌上眼眶。他还记得…他竟然还记得她儿时在墙洞那头说的傻话。

“好。”她轻轻点头,唇角扬起一抹真心的笑容。

东宫庭院,积雪皑皑。慕容云泽挥退了所有想要上前帮忙的宫人太监,亲自挽起袖子,在庭院中央堆起了雪人。他动作有些笨拙,却极其认真,滚雪球,塑身形,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夏玉溪站在廊下看着,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中柔软成一片。她解下自己身上那件滚着白狐毛边的绯色披风,走过去,轻轻披在那个圆头圆脑、憨态可掬的雪人身上。又拔下头上的那支他送的、簪头一点嫣红的白玉兰簪,小心翼翼地插在雪人的“脸”上,充当鼻子。

“像不像你?”她指着那顶着玉簪、披着红披风的雪人,眉眼弯弯,笑得像个孩子。

慕容云泽看着那滑稽的雪人,又看看她明媚的笑脸,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填满。他忽然从背后拥住她,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玉溪,许个愿吧。雪人会显灵的。”

夏玉溪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望着漫天飞舞的晶莹雪花,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沉稳心跳,轻声呢喃,如同最虔诚的祈祷:“愿慕容云泽此生平安喜乐,得偿所愿。”

“贪心,”他低笑,胸腔震动,带着愉悦的共鸣,“雪人法力有限,只能许一个愿望。”

夏玉溪在他怀中转过身,仰起脸,清澈的眸子映着雪光,也映着他深邃的倒影:“那…愿我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慕容云泽心头滚烫,如同被最烈的酒灼烧。他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爱意与感动,低头,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

雪花无声飘落,落在两人交缠的发间,落在他们紧贴的唇瓣上,瞬间融化,如同无声的祝福。恍惚间,仿佛已携手走过漫长岁月,共赴白首之约。

许久,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她的鼻尖,温热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好,”他在她唇畔呢喃,声音带着餍足的沙哑和无比的郑重,“岁岁年年,与卿同衾。”

深宫风雪依旧,前路深渊万丈。但只要有她在怀,他便有了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与力量。这一世,他绝不会再放手。无论未来是荆棘密布还是繁花似锦,他都要与她携手,岁岁年年,共赴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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