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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李丽质祭出儒家圣言,林浩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没回头,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她一眼,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殿下,《论语》背得不错。”
这句平淡的夸奖,落在李丽质耳中,却比任何反驳都更加刺耳。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圣人教诲,岂容你如此轻慢!你这是要与天下读书人为敌吗?!”
李丽质的声音已然变调,攥紧的拳头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林浩终于转过身,竟是轻笑了一声。
“走吧,殿下。”
“去哪?”李丽质警惕地问。
“去亲眼看看,什么叫民可使由之,什么又叫民可使知之。”
林浩说完,便不再理会她,自顾自地朝着科学院外走去。
李丽质愣在原地,心头涌起一股被彻底无视的屈辱感。
但强烈的好奇与不甘,还是驱使着她咬着牙,跟了上去。
她倒要看看,这个林浩,究竟在耍什么花样!
天色已晚,一轮弯月挂在天边,凉州的街道上却并非一片漆黑。
道路两旁,一些商铺和民居门口,都挂着新式的防风灯笼,将青石板路照得亮堂堂的。
行人三三两两,有刚下工的工人,有推着空车的小贩,还有许多和他们一样,行色匆匆,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
他们的脸上没有麻木与疲惫,反而带着一种充满期待的光芒。
林浩带着她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座像是旧仓库改造的院子前。
院门口挂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是三个字:第一夜校。
“夜校?”李丽质蹙眉,这个词她闻所未闻。
没等她发问,林浩已经推门而入。
院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和外面街道的安静判若两界。
几十上百人,挤在院子里的几间大屋中,朗朗的读书声,混杂着先生的讲课声,汇成一股热烈的声浪,扑面而来。
李丽质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怔在原地。
她看到了白天见过的壮汉王大锤,他正跟几个工友挤在一张桌前,手里拿着一根炭笔,在一块破旧的木板上,一笔一划地描摹着一个“王”字,那认真的劲头,比他抡大锤时还要专注。
她还看到了那个老农赵老四,他戴着一副不知从哪弄来的老花镜,正捧着一本小册子,嘴里念念有词,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像是在攻克什么天大的难题。
除了他们,还有更多的人。
满身油污的铁匠,浑身补丁的农夫,挑着扁担的货郎,甚至还有几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他们身份各异,年龄不同,此刻却都像最虔诚的学生,坐在这简陋的教室里,贪婪地吸收着知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汗味、墨水味和油灯味的特殊气息,有些呛人,却又透着一股让李丽质心头震动的……生机。
林浩领着她,悄无声息地走到一间教室的窗边。
里面的先生,正指着黑板上的几个大字,大声地领读。
“来,跟我念,大——唐——”
“大——唐——!”下面的人跟着嘶吼,声音参差不齐,却充满了力量。
“我——是——唐——人——”
“我——是——唐——人——!”
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汉子,在写完自己的名字后,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举着手里的木板对着同伴炫耀:“俺会写俺的名字了!俺会写了!哈哈哈!”
那是一种纯粹的、发自肺腑的喜悦。
一种作为一个“人”,而非牲口,第一次掌握了自身符号的巨大满足感。
李丽质看着那一张张在灯火下被映照得通红,却透着神采的脸庞,看着他们眼中那种对知识最原始的渴望,她嘴里那句“愚夫愚妇”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她一直以为,这些人,只需要给他们吃食,让他们有力气干活便足够了。
可现在她才发现,他们也渴望“知道”,渴望认清这个世界,渴望写下自己的名字。
林浩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她,又走到了另一间教室的门口。
这间教室里的人明显要少一些,也安静一些。
台上的先生看起来像个有些落魄的书生,但他讲的东西,却让李丽质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唐律疏议》里写得明明白白,诸窃盗公私财物者,准所窃盗物估价计赃,坐罪。啥意思?就是说,偷东西是犯法的,不管你是偷官府的,还是偷邻居家的,都要按照偷的东西值多少钱来定罪!”
“为啥不能偷?因为那头牛,是张三辛辛苦苦养大的,那是他的财产!那匹布,是李四起早贪黑织出来的,那是他的财产!你伸手去拿,就是侵犯了人家的权利!大唐的律法,保护的就是咱们每个人的这份权利!”
“反过来,咱们也要尽义务。啥是义务?纳税就是义务!咱们交的税,变成了修路的钱,变成了守卫边疆的军饷,变成了发给官吏的俸禄,让他们来维持秩序,保护咱们的权利。有权才有责,有责才有权,这才是堂堂正正的大唐子民!”
先生讲得口干舌燥,下面的听众却听得如痴如醉。
这些话语,比任何圣人经典都要直白,都要容易理解。
没有高深莫测的“道”,没有玄之又玄的“理”,只是在告诉他们,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为什么对,为什么错。
李丽质彻底愣住了。
她设想中的“乱民之举”,应该是煽动仇恨,鼓吹造反,将矛头指向朝廷,指向她这样的皇室贵胄。
可她听到了什么?
林浩,竟然在教这些“愚夫愚妇”……学法,懂法,守法!
他不是在动摇国本,他是在用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方式,为大唐的统治,夯实最底层的,也是最坚固的基石!
当一个百姓知道偷窃不对,不是因为害怕被官府打板子,而是因为他懂得了“财产权”;当一个百姓知道要纳税,不是因为惧怕官吏的威逼,而是因为他明白这是自己应尽的“义务”。
这样的百姓,组成的国家,将会是何等的稳固?何等的强大?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李丽质喃喃地念着这句话,第一次对这句传承千年的圣人之言,产生了怀疑。
让百姓愚昧无知,真的能长治久安吗?
一个什么都不懂,只凭着一腔血勇和本能行事的群体,他们不会思考律法和道义,只会被轻易地煽动,被野心家利用,成为改朝换代最可怕的洪水猛兽。
而一个知书达理,知法懂礼的群体呢?
他们或许会争辩,会提要求,但他们会通过律法,通过规则来解决问题,因为他们知道,稳定的秩序,才是对自己最大的保护。
李丽质的脸色,一片煞白。
她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观,那种高高在上的精英思想,在这一刻,被这间小小的、充满汗味的夜校教室,撞得粉碎。
林浩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李丽质的心上。
“殿下,现在你告诉我。”
“让百姓知晓法律,懂得权利,明白是非,究竟是在动摇国本,还是在为我大唐,夯实万世不移的根基?”
李丽质嘴唇翕动,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林浩向前走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一个能读会算,知晓对错,明白自己权利和义务的大唐子民。”
“和一个目不识丁,野蛮冲动,被人用一句谣言就能煽动起来,提着刀上街砍人的愚夫。”
“殿下,你觉得,哪一个,对我父皇的江山社稷,更有用?”
“哪一个,才是我大唐真正的力量?!”
“……”
李丽质无法回答。
这个问题,像一把最锋利的尖刀,剖开了她所有用经义和礼法包裹起来的骄傲,露出了里面苍白脆弱的内核。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之前所有的质疑,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自以为是,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她不是来为民除害的。
她也不是来伸张正义的。
她只是一个从深宫里走出来的,不问世事,凭空想象,跑来对一个崭新的、充满活力的世界指手画脚的……小丑。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李丽质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扶住身后的墙壁,才没有倒下。
她看着林浩,那个男人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但他的眼神,却能洞穿一切。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再留在这里,只会让她感到更加的屈辱和窒息。
李丽质猛地推开林浩,没有再放一句狠话,也没有再说任何一个字,她转过身,像是在逃跑一样,冲出了这个让她世界观崩塌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