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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科学院就像一锅烧开的水,人人都在议论着手里的项目计划书。
那张薄薄的纸,仿佛有千斤重,压着兴奋,也压着前所未有的责任。
高炉炼钢区的空地上,上百名工匠被召集于此,神情各异。
林浩站在最前面,手里没拿什么图纸,只是捡了根树枝。
他身后,张铁柱和李三炮跟哼哈二将似的,昂首挺胸。
他们一个被任命为高炉建造项目组组长,一个成了焦炭生产项目组组长,头衔听着陌生,却比“工匠”二字威风了不止十倍。
“总工程师,咱们第一步干啥?是不是先画个大铁炉的图样?”张铁柱摩拳擦掌,已经等不及了。
“不急。”林浩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简陋的铁匠炉,“动工之前,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铁,是怎么来的?”
“这还用问?”人群里一个声音响起,“把铁矿石烧红了,抡开膀子用大锤砸,千锤百炼,把杂质都敲出来,剩下的就是好铁!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手艺!”
说话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正是凉州城里最有名的铁匠宗师,孙茂才,人称孙老头。
他手艺最好,脾气也最臭,在工匠里威望极高。
不少工匠都跟着点头附和,看林浩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外行。
“说得好。”林浩非但没生气,反而笑了,“千锤百炼,手艺不错。可惜……”
他话锋一转,手里的树枝“啪”的一声,在那个铁匠炉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从今天起,你们所有人都把这套敲敲打打的玩意儿,给我忘得一干二净!”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
忘了?这可是吃饭的本事,是传家的手艺!
孙老头当场就炸了,吹胡子瞪眼地站了出来:“林大人!您是读书人,我们敬重您!但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侮辱我们不要紧,您这是在侮辱传下这门手艺的列祖列宗!”
“对啊,林大人,话不能这么说!”
“没了锤子,那还叫铁匠吗?”
工匠们的情绪一下子被点燃了。
张铁柱和李三炮急了,刚想上去解释,却被林浩一个眼神拦了下来。
“孙老头,我问你,你打一辈子铁,见过铁变成水吗?”林浩平静地看着他。
孙老头一愣,随即哼了一声:“铁乃金石之精,坚硬无比,怎么可能变成水?林大人莫不是在说笑?”
“我没说笑。”林浩指着脚下的空地,声音陡然拔高,“我要你们建的,不是一个敲打铁矿石的铁匠铺,而是一个能把石头烧成水的大家伙!我们不是在打铁,是在炼铁!”
炼铁!
这两个字仿佛带着魔力,让喧闹的场子瞬间安静下来。
“把……把石头烧成水?”张铁柱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眼珠子瞪得溜圆。
“是铁水!”林浩纠正道,“我们要做的,不是费劲巴拉地把铁矿石从石头里敲出来,而是像厨房里烧开水一样,把整块矿石彻底熔化成滚烫的铁水!再从铁水里,炼出真正的钢!”
这个说法,彻底击碎了在场所有工匠的三观。
烧开水?
炼铁这么神圣、这么讲究力气和技巧的活,怎么能跟妇人烧水相提并论?
孙老头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感觉自己四十多年的手艺和尊严,被人按在地上狠狠羞辱。
他指着林浩,手指都在发抖:“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闻所未闻!老夫打了四十年铁,就没听过这种歪理邪说!这得要多大的火?天火吗?”
“寻常炭火,自然不行。”面对孙老头的咆哮,林浩依旧从容不迫,“所以,我们需要新的口粮。”
他转向李三炮:“李三炮!”
“在!”李三炮一个激灵。
“你的任务,即刻生效!我要你用最快的速度,不计成本,给我烧出焦炭!越多越好,质量越高越好!它,就是让石头变成水的关键!”
“是!保证完成任务!”李三炮对林浩有着盲目的信任,领了军令状,带着他化学组的人就要走。
“等等!”孙老头拦住了他,“什么焦炭?不就是没烧透的木炭吗?那玩意儿火虚,不耐烧,能有什么用?”
“有没有用,你很快就知道了。”林浩根本不跟他多解释,又转向张铁柱。
“张铁柱,你的任务更重!我们要在这里,建起大唐的第一座高炉!而建高炉,首先需要一样东西。”
“耐火砖!”张铁柱立刻回答,这是项目书里写得明明白白的。
“没错,大量的,能承受住‘天火’的耐火砖。”
林浩的语气变得严肃,“凉州本地的砖窑,烧不出这种砖。所以,我们必须自己建窑,自己烧!”
“自己建窑?”孙老头又冷笑起来,“林大人,您真是想到哪出是哪出。这烧砖的门道不比打铁浅,特别是烧耐火的窑砖,那土料的配比是秘方,您懂吗?”
“我不懂配比。”林浩坦然承认,然后话锋一转,“但我知道哪种土能用。”
“立刻组织人手,所有材料部的人,带上铁锹和麻袋,跟我去城外找土!”
“找土?”
“对!找一种白色的,像面粉一样,又很黏手的土!它叫高岭土!那才是烧制耐火砖的宝贝!”
林浩一声令下,张铁柱立刻带着人行动起来。
孙老头站在原地,抱着胳膊,一脸“我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的表情。
不远处的树荫下,马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手里的毛笔就没停过,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
这哪里是个技术官僚,分明是个深谙人心的将帅之才!
马周收起纸笔,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凉州城外的山坳里,一场声势浩大的“挖土”行动开始了。
林浩脱掉了外袍,只穿着一身短衫,亲自走在最前面。
他每到一处,就抓起一把泥土在手里**,然后又失望地扔掉。
“不对,这个黏性不够,烧出来是废品。”
“这个颜色像,但沙子太多,一烧就裂。”
“这个不行,杂质太多,根本耐不住高温。”
他就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地质学家,对脚下的土地了如指掌。
跟在后面的工匠们从一开始的兴致勃勃,到渐渐地垂头丧气。
孙老头跟在队伍最后面,嘴角的冷笑越来越浓。
“哼,装模作样。找了一上午,连根毛都没找到。”
“就是,要我说,还不如回去砸铁来得实在。”
一些工匠开始小声嘀咕。
张铁柱听到了,脸涨得通红,回头吼道:“都闭嘴!林大人说有,就一定有!”
眼看太阳快要落山,所有人都又累又渴,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林浩在一处极其不起眼的山坳里停下了脚步。
这里刚下过雨,地上满是泥泞。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刨开表层的湿土,挖出了一捧洁白如雪的泥巴。
那泥土白得晃眼,细腻得像上好的面粉,捏在手里,又有一种奇特的韧劲和黏性。
“就是它!”林浩的眼睛骤然亮起,“高岭土!找到了!”
工匠们精神一振,纷纷围了上来。
孙老头也挤了过来,狐疑地看着林浩手里的白泥。
林浩没有说话,直接将那捧白泥递到他面前。
孙老头下意识地接过来,用他那双布满老茧、感受过无数金属纹理的手,仔细地**着。
一捏,他的脸色就变了。
这土……好怪!
黏而不散,柔韧有力,和他这辈子见过的所有制砖黏土都完全不同!
他甚至能感觉到,只要加水塑形,这东西能捏成任何想要的模样,而且质地极其均匀,几乎没有一丝杂质。
“这……这是什么土?”孙老头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围的工匠们全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位最顽固的老宗师。
林浩看着他,笑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当场用树枝在地上画出了一个结构复杂的砖窑图。
“看这里,这是预热带,防止砖坯炸裂。”
“这里是烧成带,温度最高,必须用李三炮的焦炭。”
“还有这里,是冷却带,决定了砖的最终强度。”
一个个闻所未闻的名词,一套套逻辑严密的理论,从林浩口中说出,让围在旁边的制砖老师傅们听得如痴如醉。
他们烧了一辈子砖,今天才知道,一个小小的砖窑里,竟然藏着这么多的大学问!
孙老头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捧白泥,脑子里一片空白。
傍晚,林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科学院,马周跟在他身后。
“马先生,今天感觉如何?是不是觉得你的三千贯,快要被我玩成一堆泥巴了?”林浩笑着打趣。
“不。”马周摇头,语气无比郑重,“我感觉,我那三千贯,可能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笔投资。”
林浩哈哈大笑,然后郑重地对马周说:
“马先生,你记住了。高炉一旦点火,就不能轻易熄灭。它就像一头吞噬煤炭和矿石的巨兽,日夜不休。”
“要么,它为我们源源不断地吐出钢铁的血液,支撑起整个凉州的未来。”
“要么,它就把我们所有的心血,连同你的三千贯,一起烧成一堆谁也不认识的**。”
成败,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