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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城的晨雾尚未散尽,客栈房间里却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马周一夜未眠。
昨夜程刚那张阴鸷的脸,还有那封被他亲手烧成灰烬的信,反复在眼前交替出现。
长孙无忌的屠刀已经悬在了凉州城的上空,而他,就是那个被指定好的刽子手。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清晨的冷风灌了进来,才让他发沉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就在这时,房门被不轻不重地叩响了。
“咚、咚、咚——”
“马老板,醒了没?我来给你汇报项目进度了!再不给钱我可就撂挑子了啊!”
林浩那懒洋洋,甚至带着几分催债意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与此刻马周沉重的心境形成了剧烈的反差。
马周喉咙动了动,沙哑地吐出一个字:“进。”
门被推开,林浩打着哈欠走了进来,怀里还抱着一卷用牛皮绳捆扎的巨大图纸。
他一**坐在桌边,也不客气,拿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壶,对着壶嘴就灌了一口。
“哈——”他舒坦地出了口气,抹了抹嘴,“马老板,你这金主当得可不地道。都来凉州几天了,背景调查还没做完?我这儿可都快揭不开锅了,你再不投钱,我那些宝贝疙瘩项目可真要黄了。”
看着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马周心中那块被长孙无忌压上的巨石,竟莫名地松动了几分。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林大人,昨日……确实有要事缠身。”
“行了,甭跟我解释。”林浩一挥手,像是丢一捆柴火似的,把怀里那卷图纸“哐当”一声丢在桌上,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他解开牛皮绳,图纸猛地弹开,瞬间铺满了整张桌子,甚至有一大截垂到了地上。
“给你看个大宝贝!”林浩拍了拍图纸,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保证让你这个大金主,看完就哭着喊着要给我追加投资!”
只一眼,马周的呼吸就停滞了。
那是一张他此生从未见过的图纸。
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线条,用红、蓝、黑等不同颜色的墨笔标注着无数细小的符号和文字。
山川走向、河流改道、城区规划、田亩分割……其精密程度,让朝廷工部那些最顶尖的堪舆图,在它面前简直如同三岁小儿的涂鸦。
“《凉州未来五年发展规划》,草案。”
林浩的手指在图纸上随意一点,说得轻描淡写,“昨晚睡不着,闲着没事,随手画的。”
马周的目光,被一条从西边祁连山脉引出的蜿蜒蓝色粗线死死吸住。
那条线横贯了几十个乡镇,最终汇入凉州城外的河流。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几乎要戳到图纸上:“林大人,这……这是何物?”
“哦,你说这个啊。”
林浩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人工运河。我打算从祁连山引雪水,挖一条八十里长的水渠,直接把十万亩旱地变水田。顺便嘛,在落差大的地方再建个……嗯,水电站,以后全城的煤气灯都不用点了,直接用电灯,比那玩意儿亮堂,还省钱。”
水电站?电灯?
马周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能感觉到这几个字背后,藏着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
“还、还有此处……”他的手指又移向一片被朱砂重重圈出的赤红色区域,那里标注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钢铁城”。
“钢铁联合体!”一提到这个,林浩的眼睛都在放光,“我要在这儿,建一座比现在炼铁炉大十倍的超级高炉!一旦建成,一天就能炼出三千斤好钢!马老板你想想,到时候什么突厥人的弯刀,蕃人的铠甲,在咱们的钢刀面前,就是一堆废铜烂铁!全大唐的军队,都得排着队来咱们这儿买装备!”
“日……日产……三千斤?”
马周脑中“嗡”的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他本能地伸手想扶住桌子,却“哗啦”一声,将手边的茶杯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疯子!这家伙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整个大唐府库武备,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炼出来的堪用钢铁,加起来也不过区区几万斤。
他居然张口就是一天三千斤?这已经不是在炼钢了,这是要用钢铁把天都给捅破!
林浩却完全没在意马周的失态,反而越说越兴奋,手指在图纸上飞快地移动着:“在我的计划里,凉州要富强,分三步走!”
“第一步,水利兴农,把所有人的肚子都给我填饱了,要让凉州的老百姓,顿顿有肉吃!”
“第二步,钢铁水泥,把工业的骨架子给我立起来,我要让凉州城墙比长安城还坚固!”
“第三步,纺织、罐头、葡萄酒这些轻工业全面开花,把咱们的东西卖到西域去,卖到全世界去!把全天下的钱,都给咱们赚回来!”
林浩的语速越来越快,他的规划,从农业到工业,从民生到军事,环环相扣,逻辑缜密得让人不寒而栗。
这哪里是一个边城刺史的五年规划,这分明是一个开国帝王的建国方略!
“看到这儿没?”林浩的手指,突然点在一个被单独圈出,标为“军工绝密实验区”的角落。
他压低了声音,脸上浮现出一抹神秘的笑容:“这里,我会搞出一些能让咱们大唐铁骑,领先周边所有蛮子一百年的小玩意儿。”
“比如?”马周的嗓子干得冒烟,声音嘶啞。
“更好的马镫,能让骑兵在马上双手开弓;更轻便的钢甲,刀枪不入还能跑得飞快;射程三百步,能连发的强弩……”
林浩掰着手指,最后,他凑到马周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声说:
“甚至……一种能把老天爷的雷,塞进一颗小铁丸子里的东西。”
马周猛地向后退去,因为动作太猛,身下的椅子“哐当”一声翻倒在地,他整个人也狼狈地跌坐在地。
霹雳?铁丸?
将天威雷霆,锁进凡人器物之中?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审问一个刺史,而是在面对一个妄图窃取神明权柄的妖孽!
“你……你这是要……人力造雷?”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都在打颤。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林浩竟还摊了摊手,一脸理所当然,“马老板,你动脑子想一想。以后两军对垒,咱们这边不用冲锋,不用肉搏,就派几百个小兵,一人揣几十个铁丸子,往前线那么一丢。”
“霎时间,天崩地裂,火光冲天,管他什么千军万马,一个冲锋就变成一地焦炭和碎肉……你说,这仗还用得着打吗?”
马周的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可怕的画面。
那不是战争。
那是天罚。
是神明对凡人降下的,毫无道理,无法抵抗的毁灭!
如果林浩真能造出此物,大唐的敌人,将不再是突厥、吐蕃,而是这片天地本身!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林浩的手指,重重地落在了图纸最中央,那片规划得最整齐的区域——“凉州大学城”。
“最关键的是这里,教育!”
他的神情变得无比严肃,“我要建十个,不,一百个学堂!不教四书五经,就教木工、铁匠、算术、农学、会计……我要培养出一整套,能撑起我这个新世界的产业工人!我要让凉州,成为整个大唐的人才引擎!”
马周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着那片密密麻麻的小方格。
长安的国子监,培养的是治理国家的士大夫。
而林浩,他要培养的,是创造一个新世界的神匠!
“五年。”林浩伸出五根手指,目光灼灼地看着跌坐在地的马周,“马老板,只要给我五年时间,再给我足够的钱。我保证,凉州一地每年上缴的税收,能顶得上江南最富庶的三个州府加起来的总和!”
“这笔投资,你稳赚不赔。我林浩,让你名垂青史!”
马周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汇报完毕!”林浩心满意足地将图纸小心翼翼地卷起,重新用牛皮绳捆好,“我回去补个回笼觉,昨晚画图熬太晚了,困死个人。”
“等等……”马周下意识地叫住了他。
“嗯?怎么了马老板?被我的天才计划折服,现在就想投钱了?”
马周看着林浩那双依旧带着几分惺忪睡意的眼睛,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为三个字:
“林大人……务必保重。”
林浩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马老板你这话说得,我又不是上战场,保什么重?行了,走了走了!”
看着林浩那吊儿郎当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马周僵硬的身体才猛地一软,彻底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没有去扶那张倒下的椅子,就那么坐着。
从日出,到日落。
那张宏伟到近乎疯狂的蓝图,在他脑海里不断地展开、放大。水库、工厂、学校、铁路……如果这一切真的实现,大唐,不,是这个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
当夜幕再次降临,油灯被点亮时,马周终于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眼神里再无一丝迷茫和犹豫。
“来人!”
亲卫匆匆跑了进来:“大人!”
“笔!墨!纸!取最好的徽墨,最韧的澄心堂纸,有多少,全给我拿来!”
很快,桌案被清空,上好的笔墨纸砚整齐地摆放好。
马周挽起袖子,提起笔,饱蘸浓墨。
他写的不是审判林浩的罪状,而是一封注定要震惊朝野的万言奏疏。
从水泥路,到羊肉泡馍,从基础法,到今日那张改天换地的宏伟蓝图……他将自己在凉州的所有见闻,事无巨细,全部倾注于笔端。
他没有为林浩辩解一句,只是作为一个记录者,客观冷静地分析“凉州模式”背后,那足以颠覆一个时代的可怕潜力。
写到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笔尖几乎要划破纸背,落下了最后一行血字——
“林浩之罪,在于藐视王法,离经叛道;林浩之功,在于经天纬地,利在千秋。如何处置,臣不敢妄言,唯请陛下圣断。然,臣马周,愿以项上人头作保,凉州所见,句句属实,若有一字虚言,甘受凌迟之刑!”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笔,小心翼翼地将这封奏疏用蜡封好。
然后,他从怀里,取出了那道可以决定林浩生死的空白圣旨。
烛火下,“皇帝信玺”的朱红大印,散发着生杀予夺的威严。
他拿起那支刚刚写完奏疏的狼毫,重新蘸满墨汁,悬停在明黄色的绢帛之上。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只要笔尖落下,写下一个“斩”字,凉州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林浩会死,那些工厂会停工,那些刚刚看到希望的百姓会重新陷入绝望。
而他,将得到长孙无忌的青睐,从此青云直上。
可那张蓝图,那个疯狂的五年计划,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
最终,他深出一口气,那颤抖的手,竟稳了下来。
他没有落笔。
他将笔轻轻搁在笔架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道空白的圣旨,重新卷好,放入了圣旨筒中。
马周转过身,对着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亲卫,下达了命令。
“备最好的快马!”
亲卫递上两个木匣。马周将封好的奏疏放入一个,又将那卷着空白圣旨的圣旨筒放入另一个。
他将装着奏疏的木匣递给亲卫。
“此物,八百里加急,亲呈御前!片刻不得耽误!”
“遵命!”
亲卫接过木匣,正要转身。
“等等。”马周叫住了他,又将装着空白圣旨的那个木匣递了过去。
“此物,跟在奏疏之后。”马周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力量,“待陛下看完奏疏,再将此物呈上。”
亲卫愣住了,不明白大人为何要多此一举。
马周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吩咐。
“告诉陛下,臣马周,不敢擅动雷霆之威。这生杀大权,臣……原样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