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的晚课钟声在暮色中悠扬扩散,撞碎了山间最后一点天光。
大雄宝殿内,金身佛像低眉垂目,数百僧众盘坐蒲团之上,齐声诵经。
梵音袅袅,檀香氤氲,交织出一派庄严神圣的佛国气象。
殿首法座之上,永信身披明黄绣金线的华贵袈裟。
宝相庄严,手持念珠,口中念念有词。
眼皮微垂,目光看似落在经卷之上,实则心神早已飘回后山精舍那温香软玉的怀抱。
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几乎要压不住。
陈曦?
一个国子监的酸腐书生,带着个小娃娃,也配来查他金山寺?
圣旨又如何?
钦差又如何?
此刻想必还在山下哪个犄角旮旯里,如没头苍蝇般乱撞吧?
待他应付完这场晚课,有的是法子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钦差查无实据,灰溜溜滚回长安!
他甚至已在盘算,事后如何拜会这位陈博士,让他明白这金山寺的水有多深!
就在这念头转动间——
“轰!”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毫无征兆地自山门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山崩海啸般的呐喊与金铁交鸣!
“奉钦差大人钧令!封锁金山寺!所有人等,原地待命,擅动者格杀勿论!”
“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快!封锁各处通道!”
…………
声浪滚滚,瞬间压过了殿内诵经之声!
殿门被粗暴地撞开!
无数火把的光亮如同潮水般涌入,将昏暗的殿堂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跳跃下,是森然林立的铁甲、冰冷雪亮的刀锋紧绷的强弓劲弩!
盔缨如血,甲胄铿锵!
数百长安府兵如钢铁洪流,瞬间将整个大雄宝殿围得水泄不通!
杀气腾腾,凛冽如严冬朔风!
“啊!”
“官兵!”
“怎么回事?”
“..........”
殿内僧众瞬间大乱,诵经声戛然而止,代之以一片惊恐的尖叫与骚动。
无数双眼睛惊恐地望向殿外那黑压压的刀兵,又下意识地看向法座上的住持。
永信脸上的宝相庄严瞬间凝固,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从法座上站起,宽大的袈裟因这剧烈动作而晃动,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官兵?
围寺?
陈曦!
他不是该在山下乱转吗?
怎会如此之快?
又怎会有如此多的府兵?!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他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然而,多年养尊处优只手遮天的狂妄,让他强行压下了这丝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迅速堆起惊怒与悲愤交织的神色。
对着殿外厉声高喝,声音灌注真元,试图压过混乱: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何方狂徒,竟敢带兵擅闯佛门清净地?”
“惊扰佛祖,亵渎菩萨,尔等不怕天谴吗?贫僧乃金山寺住持永信,受朝廷敕封!尔等速速退去,否则……”
话音未落!
殿外如林的刀兵,如同被无形巨手分开的潮水,豁然向两侧退开。
一道沉凝如山的身影,踏着被火光拉长的影子,缓缓步入这骤然死寂的大雄宝殿。
深青色的国子监博士官袍,在跳跃的火光下折射出庄重的光泽。
玉带悬腰,银鱼符垂落胸前。
头戴进贤冠,面容沉静。
目光却如万载寒冰,扫过之处,所有喧哗如同被扼住了喉咙,瞬间消弭。
正是钦命巡察使,陈曦!
他身后,跟着小脸紧绷眼神锐利如刀的陈子凡!
陈曦的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踏在光洁的金砖上,都如同重锤敲在永信心头。
他无视了永信那色厉内荏的咆哮,目光径直锁定在法座之上那个穿着华贵袈裟的肥胖身影。
那眼神,没有任何愤怒,没有任何鄙夷。
只有一种洞穿一切伪装的冰冷审视,一种手握乾坤执掌生死的绝对威严!
“永信!”
陈曦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滚雷碾过殿堂。
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瑟瑟发抖的僧众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律令力量。
“本官奉天子明诏,代天巡狩,查你金山寺住持永信,身犯三桩大罪!”
他手腕一翻,那卷刺目的明黄圣旨已被他高高擎起!
圣旨在火把映照下,金线龙纹熠熠生辉,散发出煌煌天威!
“一罪:身为佛门住持,不守清规,不修戒律,秽乱佛门!”
陈曦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剑出鞘。
“于寺内精舍,藏污纳垢,蓄养外室,行那**邪苟且之事!亵渎三宝,玷污佛门清净!”
“二罪:贪鄙无度,倚仗佛名,勾结胥吏,巧取豪夺,强占京畿蓝田县忠勇营军户遗属永业田土,致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践踏朝廷法度,毁我府兵根基!”
“三罪:更为此秽行之果,诞下私生血脉,匿于寺外别院,妄图混淆血脉,欺瞒天听!”
字字如惊雷,句句似刀锋!
每一条罪名宣出,都让殿内僧众的脸色惨白一分,骚动加剧一分。
永信肥胖的身躯剧烈颤抖,脸上血色尽失。
豆大的汗珠从光洁的额头上滚滚而下,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与怨毒!
他嘴唇哆嗦着,猛地一指陈曦,声音因恐惧而尖锐变形,带着垂死挣扎的疯狂:
“污蔑!全是污蔑!陈曦!你…你血口喷人!你有何证据?!佛祖在上,菩萨明鉴!你这是亵渎佛门!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他色厉内荏的嘶吼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证据?”
“本官成全你!”
陈曦猛地一挥手!
殿外,早已等候多时的阿福与几名精干捕快,立刻押着一名面色惨白、抖如筛糠的管事模样中年人进来。
正是栖霞别院的管事!
“说!”阿福厉喝一声。
那管事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如捣蒜: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招!全招!”
“是…是永信方丈!他…他三年前从长安金凤楼赎了歌妓柳莺儿,藏于栖霞别院!去年…去年柳氏诞下一子,方丈…不,永信他亲口赐名柳承恩!还…还命小人伪造户籍,记于柳氏亡夫名下!所有开支用度,皆由金山寺账上走……”
“孽畜!住口!你敢诬陷洒家!”
永信目眦欲裂,肥胖的身形竟爆发出不弱的气势,一道金光自他身上腾起,竟有天仙初期的威压弥漫开来!
然而,不等他有所动作!
陈曦手腕再翻!
一方折叠整齐用料上乘的细棉布婴儿肚兜,被他凌空一抖,霍然展开!
火光下,那肚兜一角,用鲜艳红线绣着的、针脚细密却无比刺眼的永字,清晰无比地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永信那张肥脸上!
“这贴身之物,可也是污蔑?”
陈曦的声音如同冰锥,刺入永信的心脏。
“这永字,绣得倒是精巧,不知承的是哪尊佛的恩?”
“噗——!”
殿内不知哪个角落,有僧人忍不住笑出声,随即又死死捂住嘴。
永信如遭雷击,浑身金光一滞,脸皮瞬间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
他指着陈曦,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只是其一!”
陈曦的声音如同审判的洪钟,再次敲响!
他猛地一甩袖袍!
一卷卷泛黄发脆边缘磨损的桑皮纸地契,一块块刻着编号、残留暗红印泥的陈旧木牌军牌,如同沉重的碑石,哗啦啦倾泻在永信面前光洁的金砖上!
每一张地契,都浸透着忠勇营军户的血泪!
每一块军牌,都承载着战死沙场的英魂!
“忠勇营丁字伍柒叁号军户,张铁柱!永业田三十亩,于贞观十年被强夺!”
“忠勇营甲字壹佰贰拾号军户遗孀,王氏!永业田十五亩,丈夫战死朔州,贞观十一年田产被侵,孤儿寡母沦为佃户!”
“忠勇营丙字叁佰号……”
陈曦的声音冰冷地宣读着一个个名字,一桩桩血案。
与此同时,殿门再次被分开!
在几名府兵的护卫下,一群衣着破旧、形容枯槁的男女老幼,相互搀扶着,带着刻骨的仇恨与压抑了太久的悲愤,一步步踏入这金碧辉煌的佛殿!
为首者,正是那拄着残腿木棍的张老卒!
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法座上的永信,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他身后,是抱着幼子眼神绝望的寡妇王氏,是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少年……
这些被夺去了活命田土,被逼得家破人亡的军户遗属,如同控诉的活碑,无声地矗立在庄严的佛像之下!
他们的存在,便是最有力的控诉!
“秃驴!还我田来!”
张老卒猛地举起那根残腿木棍,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泣血般的嘶吼!
“还我男人命来!”王氏抱着幼子,发出凄厉的哭喊。
“还我爹的田!”少年空洞的眼中也燃起愤怒的火焰。
“........”
无数道刻骨仇恨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狠狠扎在永信身上!
人证!
物证!
铁证如山!
如山如岳!
无可辩驳!
整个大雄宝殿,死寂得如同坟墓!
所有僧众都惊呆了,看着那些控诉的遗属,看着地上散落的田契军牌,看着那刺眼的婴儿肚兜……
往日里高高在上,宝相庄严的住持形象,在他们心中轰然崩塌!
原来,他们每日顶礼膜拜的住持,竟是如此一个亵渎佛祖、鱼肉百姓、夺人活命的衣冠禽兽!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在僧众中无声蔓延。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永信彻底崩溃了!
他肥胖的身躯筛糠般抖动着,脸上是极致的恐惧和歇斯底里的疯狂!
所有的罪证被赤裸裸地摊开在佛祖金身之下,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那巨大的羞耻和即将到来的毁灭,让他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
“你们…你们懂什么!”
“洒家…洒家是金山寺住持!是受观音大士庇佑的!”
“这金山寺…这金山寺是佛门净土!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官府走狗,安敢在此放肆?!”
他猛地指向殿外长安城方向,又指向那低眉垂目的佛像,状若疯魔地嘶吼:
“陈曦!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有圣旨就能动洒家?”
吼声在殿内回荡,充满了绝望的威胁。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陈曦那如同亘古寒冰般冷漠的眼神,以及殿内僧众愈发鄙夷和惊恐的目光。
永信眼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困兽般的疯狂!
“想拿洒家?!做梦!”
一声厉啸!
永信周身金光轰然爆发!
天仙初期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那身明黄绣金的华贵袈裟鼓荡如球,狂暴的佛力混杂着驳杂的妖气汹涌而出!
他肥胖的身躯竟异常灵活,双掌一错,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猛地拍出两道凝练的金色掌印!
掌印迎风便涨,瞬间化作磨盘大小,金光灿灿中却隐含黑气。
携着开碑裂石、腥风扑面的威势,一上一下,凶狠无比地轰向挡在殿门方向的陈曦与陈子凡!
同时,他脚下猛地一蹬!
肥胖的身躯竟如炮弹般向后激射,目标直指大雄宝殿后方的侧门!
他要逃!
只要逃出这金山寺,逃入后山,甚至逃向南海珞珈山方向!
有佛门庇护,有观音大士的威名,区区大唐官府,未必真敢对他赶尽杀绝!
然而,他快!
有人比他更快!
就在那两道狂暴的金黑掌印即将临身的刹那!
就在永信肥胖的身躯刚刚离地,向后激射的瞬间!
殿内光线仿佛骤然一暗!
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陈曦师徒身前。
正是马护卫!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两道声势骇人的掌印。
只是随意地,如同拂去肩上尘埃般,抬起了右手。
五指箕张,对着那呼啸而来的金黑掌印,轻轻一握!
“噗!”
一声轻响!
如同捏碎了两颗肥皂泡!
那足以将寻常地仙轰成齑粉的狂暴掌印,竟在距离他掌心三尺之处,无声无息地湮灭!
连一丝气浪都未曾激起!
与此同时!
马护卫的左手,对着那已化作一道金光残影、眼看就要撞破后殿侧门的永信,遥遥一按!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
只有一股无形无质,却又重逾万钧的恐怖力量,如同苍穹倾覆,瞬间笼罩了整个大雄宝殿的后半部分!
永信那肥胖的身躯,如同被钉死在琥珀中的飞虫,保持着向后激射的狼狈姿态,硬生生僵在了半空!
距离那扇象征着逃生的侧门,仅有一步之遥!
他脸上那混合着疯狂、怨毒和一丝逃出生天希望的表情,彻底凝固!
眼中,只剩下无边的、彻骨的恐惧和绝望!
玄仙!
这不起眼的灰衣人,竟是玄仙!
自己这点天仙初期的修为,在对方眼中,恐怕连蝼蚁都不如!
什么佛门庇佑,什么观音威名,在绝对的力量碾压面前,都是笑话!
“拿下。”
马护卫冰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宣判。
两名如狼似虎的府兵捕快,立刻手持镔铁打造、刻满符文的沉重枷锁,冲上前去。
“咔嚓!咔嚓!”
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沉重的镣铐锁住了永信的脚踝,冰冷的枷锁套上了他那肥硕的脖颈和手腕!
特制的符文亮起微光,瞬间将他体内所有残存的法力、妖气彻底封禁!
如同抽走了所有骨头,永信肥胖的身躯如同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
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绝望的呜咽。
完了……
彻底完了……
而陈曦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未曾眨一下。
他看也未看瘫软如泥,屎尿齐流的永信。
目光扫过满殿噤若寒蝉、面如土色的僧众,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回荡在死寂的大殿:
“金山寺住持永信,罪证确凿,即刻褫夺僧籍,削去敕封!押入长安天牢,听候圣裁!”
“金山寺上下,即刻封山闭寺!所有僧众,严加看管,无本官手令,不得擅离!待朝廷彻查寺内账目,厘清所有不法勾连之后,再行处置!”
命令一下,府兵捕快立刻行动。
如狼似虎地将瘫软的永信拖死狗般拖出大殿。
同时分出人手,迅速控制各处僧寮、库房、账房。
整个金山寺,瞬间被彻底掌控!
陈曦最后看了一眼那依旧低眉垂目的金身佛像,又瞥了一眼瘫软在地被拖走的永信,眼中无悲无喜。
转身,青袍拂过殿内冰冷的金砖。
“回京,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