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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凉,陵州城。
大雪压境,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将整座北凉王府都裹上了一层厚重的银装。
朱门高墙,亭台楼阁,皆失了几分往日的肃杀威严,多了些难得的静谧与孤寂。
王府正门那两尊饱经风霜的石狮子,此刻也戴上了雪白的帽子,沉默地蹲踞着,望着门前空荡荡的长街。
一身便袍的北凉王徐骁,未撑伞,也未戴帽,独自一人立在王府门檐之下,花白的头发和浓密的眉毛上已落满了雪沫。
他双手拢在袖中,微微佝偻着背,那双曾让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眸子里,此刻没有杀伐之气,只有一丝难以化开的忧虑与思念,望着眼前这片茫茫雪幕,仿佛要望穿千里,看到那北莽境内的景象。
“这臭小子……”
老人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被寒风刮得有些模糊,“去了那么久,也不晓得捎个信回来……北莽那鬼地方,风**刀子还利,也不知道吃不吃得惯,睡不睡得稳……”
他想着那个总喜欢跟自己插科打诨、没个正行,却偏偏扛起了北凉重担的儿子徐凤年。
想着他孤身深入北莽,危机四伏,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老人心头就像被这北凉的雪水浸着,又凉又涩。
他只知道儿子去北莽是为了一场不得不去的历练,是为北凉争一份将来。
他却丝毫不知,他那个宝贝儿子,早已不再是单纯的北凉世子。
其身躯已被一尊上古大帝的神魂占据,正在那北莽荒原之上,以雷霆手段吞噬气运,连斩高手,引得曹长卿、黄龙士、吴来、轩辕敬城这等人物接连卷入,掀起了一场波及甚广、惨烈无比的神战,几乎将半座江湖都拖入了血雨腥风之中。
徐骁轻轻叹了口气,白雾氤氲间,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人屠老了,牵挂便多了。
就在他望着雪幕微微出神之际——
异变陡生!
前方那密集落下的雪幕,毫无征兆地向两侧剧烈翻卷开来,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强行排开!
一道刺目的白色流光,如同陨星坠地般,以惊人的速度从遥远的天际直射而来,目标赫然便是北凉王府正门!
其速度之快,甚至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前一瞬还在天边,下一瞬已然撕裂雪幕,轰然坠落在门前长街的积雪之中!
“砰!”
沉重的落地声响起,积雪飞溅。
光芒迅速消散,露出其中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年轻人,身穿一袭破损不堪、沾满暗红血渍与尘土的白色蟒袍。
他单手死死地捂着胸口,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踉踉跄跄,几乎无法站稳。
脸色苍白如纸,嘴角还残留着未曾擦净的血迹,呼吸急促而微弱,显然身受重伤。
他艰难地抬起头,露出了那张让徐骁刻骨铭心、日夜牵挂的脸庞。
眉眼依旧,只是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懒散的桃花眸子,此刻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痛苦,以及一种……仿佛经历了亘古沧桑的深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徐骁原本微眯的双眼骤然瞪圆,拢在袖中的双手猛地抽出,身体因极度的震惊而微微前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凤……凤年?!”
老人失声惊呼,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千想万念的儿子,竟然以这样一种狼狈而突兀的方式,重伤而归,出现在了家门前?!
这……这究竟发生了何事?!
徐骁瞳孔骤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门前雪地里那踉跄的身影,那苍白染血的面容,不是他那混账儿子徐凤年,还能是谁?!
“凤年!”
徐骁再顾不得什么王爷仪态,也忘了深究这诡异至极的出现方式,几乎是踉跄着扑下台阶,积雪没及脚踝也浑然不觉,一把扶住那摇摇欲坠的白色身影。
触手之处,一片冰寒,那蟒袍之下,身躯竟在微微发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怎么回事?!谁把你伤成这样的?!褚禄山呢?!死哪儿去了?!”
徐骁又急又怒,声音都变了调,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颤抖。
他一边搀扶着儿子,一边猛地抬头四顾,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骇人的凶光,如同被触了逆鳞的苍老雄狮,试图找出可能存在的敌人。
“徐骁……”徐凤年艰难地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难以忍受的痛苦,他声音嘶哑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别……别声张……扶我进去……找个……安静的房间……快……”
他一只手死死按着胸口,指缝间似乎有极其微弱、却令人心悸的金黑两色气流在挣扎溢出,另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徐骁臂膀上,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了过去。
徐骁感受到儿子身体的冰冷和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颤栗,心中惊骇欲绝。
他从未见过儿子露出如此脆弱痛苦的神情,即便是当年三次游历归来,也从未如此!这伤势,绝非寻常!
他强行压下所有的疑问和滔天怒火,知道此刻救命要紧。
老人深吸一口气,那沙场淬炼出的定力终于压过了慌乱,他低吼一声:“撑住!”
他半扶半抱着徐凤年,几乎是拖着后者,快步迈上台阶,撞开王府大门,对闻声赶来的惊疑不定的下人们厉声喝道:“都滚开!今日之事,谁敢多看一眼,多嚼一句舌头,老子剥了他的皮!”
下人们被北凉王那从未有过的狰狞脸色吓得魂飞魄散,噤若寒蝉,纷纷低头退避。
徐骁不再理会旁人,搀着儿子,径直穿过庭院回廊,朝着王府深处最为僻静的一处院落疾行。他脚步又快又稳,尽可能减少颠簸。
将徐凤年安置在厢房床榻上,后者已是气息奄奄,冷汗浸透了鬓发。
“纸……笔……”徐凤年蜷缩着身体,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徐骁立刻取来笔墨纸砚。
徐凤年颤抖着手,勉强撑起身体,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了一连串药材名称,其中几味甚至闻所未闻,药性看似相冲,组合在一起更是诡异无比。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
“快去!按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要快!”徐骁将药方递给闻讯赶来的心腹管家,声音急促而压抑。
管家不敢多问,接过药方,匆匆瞥了一眼,亦是心惊肉跳,连忙躬身退下,亲自去办。
屋内只剩下父子二人。
徐骁坐在床沿,看着儿子痛苦地蜷缩着,身体时不时地剧烈抽搐一下,仿佛在与体内某种可怕的力量抗争,发出压抑的闷哼。
他伸出手,想渡过去一丝真气为其缓解,却发现自己的真气甫一进入儿子体内,便如泥牛入海,甚至引来了更剧烈的排斥反应!
徐骁的手僵在半空,脸色无比难看。他这才真切地感受到,儿子所受的伤,恐怕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诡异和严重!
“凤年……你到底……”徐骁的声音干涩,充满了无力的焦虑。
“别问………出去……守住院子……任何人……不准靠近……”
徐凤年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有一丝徐骁从未听过的、冰冷的威严。
徐骁深深看了儿子一眼,那双痛苦眼眸深处,似乎藏着他完全陌生的东西。但他终究什么也没再问,只是重重点头:“好!爹就在外面!你安心疗伤!”
他起身,深深看了一眼床上那似乎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的身影,毅然转身走出房门,轻轻带上。
随后,这位权倾朝野的人屠王爷,就如同最忠诚的老卒,亲自搬了把椅子,掸了掸上面的积雪,大刀金马地坐在了院落门口,背影如山,隔绝了内外一切风雨。
屋内。
确认徐骁离开后,床榻上“徐凤年”那痛苦蜷缩的身体缓缓舒展开。
他依旧捂着胸口,脸色苍白,但那双眸子里的痛苦却渐渐被一种极致的冰冷与暴戾所取代。
他艰难地盘膝坐起,双手掐出一个古老而诡异的神诀。
顿时,房间内的温度骤然下降,甚至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要寒冷。
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玄黑之气与残存的金色流光从他体内散逸出来,交织碰撞,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他正在全力镇压、疏导体内那因化身被斩、金身被毁而彻底失控反噬的庞杂气运,尤其是那尚未完全融合的三教之力,此刻正如脱缰野马,在他这具本就受创严重的躯体内疯狂肆虐。
每一次冲击,都带来神魂欲裂的剧痛。
但更多的,是那倾尽五湖四海之水也难以洗刷的滔天恨意!
“张扶摇……吴来……轩辕敬城……还有那该死的结界……”冰冷的声音从牙缝中渗出,充满了无尽的怨毒。
他必须尽快恢复,至少要先稳住这具身体的伤势。
然后……让那些蝼蚁,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房间内,气息变得愈发幽深冰冷,仿佛有一头受伤的远古凶兽,正在黑暗中默默**伤口,磨砺爪牙。
北凉王府,那处僻静小院之外。
徐骁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端坐在积雪的庭院门口,花白的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冰霜与忧虑。
屋内偶尔传出的、被极力压抑却依旧漏出的痛苦闷哼,如同针一般刺着他的心。
他一生杀伐果断,面对千军万马亦不曾如此心慌意乱。可里面躺着的,是他徐骁的儿子!
是他用尽一生谋划、宁可自己身败名裂也要为其铺平道路的继承人!如今却重伤濒死而归,伤势诡异至此,缘由不明!
这比刀架在他脖子上更让他煎熬。
不能再等下去了。
徐骁缓缓起身,积雪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走到院外,对一名如同影子般守在暗处的侍卫低语了几句。
那侍卫领命,无声无息地迅速离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一个肥胖如山的身影,便以一种与其体型绝不相符的敏捷速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落月亮门之外。
来人正是褚禄山。
这位北凉都护,徐骁最忠心的义子,北凉谍报首领拂水房的真正掌控者,此刻脸上惯常的谄媚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肃杀。他甚至来不及拍去肩头的积雪,便快步走到徐骁面前,躬身低声道:“义父。”
徐骁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声音沙哑而低沉,如同被砂纸磨过:“北莽……到底出了什么事?”
褚禄山肥胖的身体微微一颤,头垂得更低,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
“禀义父,北莽那边……刚刚传来最紧急的谍报,消息……骇人听闻!”
徐骁猛地转过身,那双苍老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般盯住褚禄山:“说!”
褚禄山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李……李剑神……”
徐骁瞳孔骤然收缩:“李淳罡?他怎么了?!”那位老剑神与凤年关系匪浅,他去了北莽,徐骁是知道的。
“……身死道消。”褚禄山的声音干涩无比,“就在北莽境内,具体地点不明。
但……但有残留的剑气与一股至阴至寒的帝威……疑似……疑似与世子殿下有关……”
“什么?!”徐骁如遭雷击,猛地后退半步,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李淳罡……死了?还可能与凤年有关?!这怎么可能?!
不等他消化这个惊天噩耗,褚禄山接下来的话,更是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头!
“还有……西楚……曹长卿……”褚禄山的声音都在发颤,“也于北莽南境官道旁……被发现……身躯枯槁,精气尽失……如同干尸……现场同样残留着世子殿下的气息……以及那股……可怕的帝威……”
噗通!
徐骁再也支撑不住,猛地一把扶住了旁边的廊柱,才勉强站稳。
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凌乱,胸膛剧烈起伏,一张脸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淳罡……曹长卿……
这两位可是当世武道与儒道的巅峰人物!是真正意义上的陆地神仙!
竟然……都死了?
而且……谍报所言,竟都直指他的儿子,徐凤年?!
那股所谓的“帝威”又是什么?!
徐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四肢百骸一片冰凉。他猛地想起儿子归来时那痛苦却深沉的眸子,那陌生的威严,那诡异沉重的伤势……
一个可怕而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疯狂滋生。
难道……凤年在北莽,不仅与这两位巅峰人物的死有关,甚至……可能就是……
凶手?!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连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荒谬与恐惧!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
徐骁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可怕的猜想,声音却嘶哑得如同破风箱,“凤年他……他怎么可能……”
褚禄山噗通一声跪倒在雪地里,以头触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惶恐。
“义父!谍报再三确认,气息残留绝不会错!而且……而且北莽南境荒原,曾有惊天动地的气息爆发,疑似有超越陆地神仙境的存在交手……世子殿下归来时的状态……时间……完全吻合!”
徐骁扶着廊柱的手背,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扇依旧紧闭的房门,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充满了震惊、困惑、担忧,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他的儿子,在北莽,究竟变成了什么?又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