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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燕王府。
书房里,死气沉沉。
这里已经成了道衍的人间地狱。
堆积如山的文书,像一座座永远也翻不过去的大山,将他死死地困在中央。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发霉和陈墨混合的古怪味道,熏得人脑仁发涨。
道衍的动作,已经变得麻木而机械。
他那件青色的僧袍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墨迹,那张本就清瘦的脸,蜡黄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拿起一份文书,审阅,盖印,放下。
再拿起一份。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提线木偶,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套动作。
他已经认命了。
什么从龙之功,什么理想报复……都他**是一场梦。醒了,就只剩下这无边无际的文书地狱。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又欢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和尚!和尚!吃点心啦!”
书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道娇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闯了进来。
是徐妙锦。
她手里端着一碟精致的桂花糕,小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兴奋,像一只刚偷吃到蜜的百灵鸟。
“我跟你说哦!我姐夫又打大胜仗了!”她把点心往桌上一放,献宝似的凑到道衍面前,叽叽喳喳地说着,“辽东传来捷报,我姐夫带着那个死胖子,把纳哈出的十万大军打得屁滚尿流,还把人家老家都给抄了!黄金堆得跟山一样高呢!”
道衍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这些天,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徐妙锦见他这副死人模样,不满地撇了撇嘴,但很快又被自己的兴奋冲昏了头脑。
“现在!我姐夫又要去打高丽了!听我爹说,高丽王被纳哈出吓得尿了裤子,整个都城都被屠了,姐夫这是要去给他们‘主持公道’呢!”
“打高丽……”
三个字,轻轻地从徐妙锦的嘴里飘出。
道衍那只正准备盖下印章的手,猛地在半空中,凝固了。
他麻木空洞的眼神里,仿佛有一颗火星,突兀地从一堆冰冷的灰烬深处,猛地爆开!
“咔嚓。”
他那颗已经死去的心,仿佛裂开了一道缝,有什么东西,正拼了命地要从里面钻出来。
“哎,你这和尚,怎么不吃了?”徐妙锦见他不动了,奇怪地问了一句,自己却捏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算了,不跟你说了,我去找姐姐去!”
说完,她又像一阵风似的,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书房,再次恢复了死寂。
可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道衍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放下了手中的印章。
他抬起头,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燃起了两簇幽幽的鬼火。
高丽……
他那颗沉寂已久,被文书和绝望压得喘不过气的野心,在这一刻,疯狂地复燃了!
一整天,道衍都像疯了一样。
将自己埋进了书房另一侧的故纸堆里。他疯狂地翻阅着所有他能找到的,关于辽东、关于高丽、关于女真各部的卷宗、舆图、杂记……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动作却快得惊人,那双曾经只会机械盖印的手,此刻翻阅书卷,稳健而有力。
入夜。
道衍点燃了书房所有的烛火。
他将一张巨大的白纸铺在地上,手持炭笔,将白天所有看进脑子里的信息,飞快地在纸上勾勒、标注。
山川、河流、城池、道路、部落……
一幅详尽到令人发指的辽东及高丽全境地图,在他的笔下,渐渐成形。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看着自己的杰作,那张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病态的潮红。
他拿着这份亲手绘制的,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地图,走出了这个囚禁他数月的地狱。
他要求见燕王妃,徐妙云。
徐妙云的房间里,灯火通明。
当道衍走进去时,这位燕王妃正临窗而坐,手里拿着一卷书,神态安然。
她看到道衍,并未露出丝毫意外,只是淡淡地抬了抬眼。
“大师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道衍没有回答,只是走上前,将手中的地图,恭恭敬敬地,铺在了徐妙云面前的桌案上。
“请王妃过目。”
他的声音,不再有之前的麻木与沙哑,而是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冰冷的锋锐。
徐妙云的目光,落在了那幅地图上。
只一眼,她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便微微一凝。
道衍一扫之前的颓唐与萎靡,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他指着地图,声音沉稳而有力,仿佛变了个人。
“王妃请看,纳哈出虽在鹰愁谷大败,但其根基未失!他在高丽,尚有十万大军!这十万大军,与他从辽东带去的残部汇合,依旧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我大明王师,连番大战。如今远征高丽,补给线从北平绵延至鸭绿江,长达数千里!一旦战事陷入胶着,粮草不济,大军随时有倾覆之危!”
徐妙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平静,变得锐利起来。
道衍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疯狂,声音压得更低。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
“以夷制夷!”
他伸出手指,在地图上,高丽腹地的几个点上,重重地画了几个圈。
“纳哈出攻破开京大屠三日,高丽王李成桂夜生死不知,高丽贵族死伤无数!纳哈出虽然用残酷短时间稳定高丽,也导致高丽人对蒙古大军恨之入骨,我们只需派人,暗中联络这些人!”
“告诉他们,只要他们肯在纳哈出的大后方,起兵作乱,断其粮道,袭扰其营。待我大明王师功成之日,便扶持他们,做高丽的新王!”
“如此一来,纳哈出腹背受敌,军心必乱!我大明王师,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以最小的代价,毕其功于一役!”
这一番话
徐妙云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她抬起头,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静静地审视着这个范统带回来的和尚。
她能看到他眼底深处,那毫不掩饰的野心和欲望。
但她更看重的,是他这份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才华与才智,范统果然不会无缘无故带他进燕王府。
许久,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大师之才,确实不应埋没于文书之间。”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天宪,瞬间决定了道衍的命运。
“我会修书一封,让王爷给你一个机会。至于能不能抓住,就看大师自己的本事了。”
道衍闻言,心中狂喜,却强行按捺住,只是深深一拜。
“多谢王妃!”
走出徐妙云的房间,道衍抬头,看着天上那轮清冷的明月,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积郁在胸中数月的浊气。
他终于,要离开这个该死的地狱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间依旧灯火通明的书房,嘴角,咧开一个冰冷而狰狞的笑容。
他想起了逃跑的张英!
张英,你给我等着!
老衲会好好感谢你的,桀桀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