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的空旷是有重量的。高七米的仓库顶梁垂着几缕锈蚀的铁丝,挂过半个世纪前的机床零件,如今只剩铁丝上缠绕的灰絮,在月光里轻轻晃。高窗是狭长的,像被刀切开的口子,月光从那口子里流进来,不是泼洒,是慢漫地渗,在水泥地上积成薄薄一层,又被墙角的阴影啃掉边缘,最后只剩中间一块不规则的亮,照得两箱二锅头的标签泛着冷白。
周苓站在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仓库斑驳的墙皮。墙面上“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早已褪色,红漆剥落成细碎的鳞,指甲刮过时有干燥的粉末簌簌往下掉。十桶丙烯颜料在月光下列成一排,桶身是工业灰,只有贴标的地方露着一点红、一点蓝,像被按捺住的火苗。她听见陈迹拧开酒瓶的声音,金属瓶盖落地时“叮”的一声,在空旷里荡了很久,才撞在颜料桶上弹回来。
陈迹仰头灌酒时,喉结在皮肤下滚动,像一块被灼烫的石头。二锅头的辛辣气立刻漫开来,混着仓库里旧木头的霉味,竟生出一种粗粝的暖意。他咽下去的瞬间,肩膀明显颤了一下——不是疼,是灼热从喉咙滑下去,像烧红的铁丝钻进胃里,把积在那里的冷意烫得缩起来。然后他踢掉鞋子,皮鞋落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赤脚踩下去时,周苓看见他脚趾蜷了一下,大概是冰得发麻。但他没动,就那样站着,任由冰凉从脚底往上爬,直到漫过脚踝,才伸手掀开那桶红色颜料的盖子。
“看着。”他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哑得厉害,尾音还沾着酒气的颤。周苓抬眼,看见他垂着的手——指节发白,手背青筋绷着,那是常年握画笔的手,指腹有厚厚的茧,此刻却没碰画笔,径直伸进了颜料桶里。
丙烯颜料是凉的,粘稠得像未化的蜡,裹住他的手掌时,陈迹甚至打了个寒噤。但下一秒,他猛地挥臂——泼!动作快得像要把整只手臂甩出去,红色颜料从指缝里喷溅出来,在半空拉出一道弧线,不是流畅的,是抖着的、破着的,像被斩断的血管里溅出的血,却在碰到墙的瞬间炸开,变成一片不规则的红,渗进墙皮的裂纹里,又顺着斑驳的旧漆往下淌,留下几道暗红的痕。
周苓屏住了呼吸。她看见陈迹的肩膀还在颤,不是因为冷,是因为用力——他右肩的旧伤大概又疼了,那是去年为了抢一幅被雨淋湿的画,从楼梯上摔下来弄的。但他没停,又弯腰去捞另一桶颜料,这次是黑。黑色比红色更沉,泼在墙上时没有炸开的脆响,是“噗”的一声,像一块湿泥砸在上面,立刻漫开,把边缘的红吞掉一块。
他开始变得不管不顾。酒精在血液里烧起来了,让他眼神发浑,却又亮得吓人,像困在洞里的兽终于找到出口,眼里全是光。泼错了位置,他不擦,反而抓起更浓的黄颜料往上盖,黄色和蓝色撞在一起,变成浑浊的绿,像胆汁,却在墙面上生出一种野蛮的劲。颜料溅到他的旧 T恤上,红的、黑的、黄的,在洗得发白的布料上晕开,像地图上被战火烧过的区域。他赤脚在水泥地上走,步子不稳,却每一步都踩得很实,鞋底沾了颜料,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印,像某种原始的图腾。
周苓的手指慢慢松开了墙皮。她往前走了两步,离他更近了些,能看见他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锁骨上,又滑进 T恤领口。他背脊的肌肉绷得很紧,像拉满的弓弦,每一次挥臂,肌肉都要跳一下,把 T恤撑出清晰的线条。空气中的气味变了,酒精的辣、颜料的涩,还有他身上的汗味,混在一起,竟不是难闻的,是热的、活的,像夏天暴雨前的树林,憋着一股要爆发的劲。
不知过了多久,陈迹突然停了下来。他手里还抓着半桶蓝颜料,手臂悬在半空,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得像风箱。周苓抬眼看向那面墙——整面墙都被颜料盖满了,红的在黑里挣扎,黄的和蓝的在边缘冲撞,中间还有几块没盖住的旧墙皮,露着灰白,像伤口里的骨。那不是画,是一片混沌的色域,却透着一股原始的生命力,像刚从地壳里翻出来的岩浆,还带着滚烫的温度。
陈迹慢慢转过身,看向周苓。他的眼神很亮,是那种被酒精烧透的亮,混着野性,还有点说不清的东西,像暗夜里的火。他的嘴角沾了一点红颜料,大概是刚才擦汗时蹭上的,在月光下像一颗血珠。“怕吗?”他问,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却更沉,像敲在心上。
周苓摇了摇头。她没说话,径直走到那桶蓝色颜料前,蹲下身。颜料的凉气扑面而来,她伸出手,指尖先碰到颜料的表面,粘稠的质感粘住了指甲,然后她把整只手浸了进去,冰凉的颜料裹住手掌,让她打了个轻颤。她站起身,踮起脚,走到陈迹面前——他比她高半个头,她得仰一点脸才能看见他的眼睛。然后她伸出手,将沾满蓝色颜料的手掌,轻轻按在了他汗湿的锁骨上。
颜料的凉碰到皮肤的热,陈迹猛地僵了一下。周苓能感觉到他锁骨下的心跳,很沉,很有力,像擂鼓。她的手指轻轻蹭了蹭,把蓝色晕开一点,变成一块不规则的斑,像落在滚烫皮肤上的冰。“不怕。”她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眼神清亮得像没被云遮过的月亮,“我觉得很痛快。”
陈迹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很大,指节捏得她有点疼,皮肤下的骨头都发紧。但周苓没挣,她就那样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火越来越亮,看着他呼吸慢慢变粗,喷在她脸上,带着酒精的热和颜料的涩。空气突然变得很稠,像被颜料粘住了,连月光都好像慢了下来,在他们之间晃。
他低头,吻住了她的唇。他的唇很烫,带着二锅头的辛辣,还有一点颜料的微涩。周苓闭上眼,能感觉到他另一只手慢慢绕到她腰后,掌心沾着颜料,蹭在她衬衫上,凉得像一片薄冰。他的吻很用力,却又带着点迟疑,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释放什么——是刚才泼在墙上的愤怒,是憋了十年的压抑,还是此刻涌上来的、连他自己都没分清的欲望。
周苓的手指慢慢蜷起来,抓住了他的衣角。布料上沾着颜料和汗水,又凉又热。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和她的心跳撞在一起,在空旷的仓库里响,盖过了颜料干透的细微声响,盖过了窗外风吹过树枝的声。月光落在他们身上,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投在那面涂满颜料的墙上,像一幅没画完的画,红的、黑的、蓝的,都在影子里慢慢融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