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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又见先生
又过了三天,正月十五,上元节。
这在当下,可是仅次于新年的大节。
县城里张灯结彩,处处悬挂着五彩斑斓的灯笼,街上人头攒动,舞龙舞狮的队伍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然而对于王辩来说,这一切的繁华,似乎都隔着一层。
县城里的乐趣,大多是属于大人们的。
那些灯谜他一个也猜不出来,那些精致的吃食,也远不如跟一群小伙伴疯抢来的点心有味道。
假期的最后一天,他出乎意料地没有拉着周青川去街上凑热闹,而是早早地就召集了他的那帮新部下,直奔学宫里那片属于他们的领地。
学堂尚未开课,但那片宽敞的院子,早已成了这群小魔头的乐园。
“我的马儿快跑!”
“冲啊,攻下那座山头!”
王辩骑在一个高壮男孩的背上,手里挥舞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柳条。
权当马鞭,神气活现地指挥着他的千军万马。
十几个半大的孩子,此刻都成了他麾下的兵将,一个个灰头土脸,在院子里冲杀呐喊,追逐嬉闹。
前几天还各自为王的小少爷们,如今都心甘情愿地奉王辩为首。
原因无他,唯故事尔。
谁都知道,王辩身边那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小书童周青川,脑子里装着无穷无尽的精彩故事。
而想听故事的唯一途径,就是讨好王辩。
于是,王辩轻而易举地就完成了权力的交接,成了这清河学宫里当之无愧的孩子王。
周青川没有参与他们的胡闹,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的石阶上。
看着这群精力旺盛的半大孩子,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远处的屋檐下,王福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双臂抱在胸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锁定着王辩的身影,片刻也不曾离开。
“哈哈哈,你们都抓不到我!”
一个瘦小的孩子在前面灵巧地奔跑,身后跟着一群气喘吁吁的追兵。
王辩从坐骑上跳下来,叉着腰,颇有几分大将风范,正要发号施令,重新组织一波围剿。
吱呀。
一声刺耳的门轴转动声,像是被人用指甲划过粗糙的陶器,瞬间压过了院子里所有的喧嚣。
学堂那扇紧闭的正门,缓缓地被推开了。
所有的孩子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作僵在了原地,齐刷刷地扭头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身形消瘦的老者。
他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一件浆洗得有些年头的灰色儒衫。
面容枯槁,法令纹深陷,一双眼睛虽然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苟言笑,整个院子的温度仿佛都骤然降了几分。
孩子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一个个都下意识地闭上了嘴,方才还如同沸水般喧闹的场面,顷刻间变得落针可闻。
王辩心里咯噔一下。
这几天跟小伙伴们厮混,他早已打听清楚了。
学宫的先生,是县里钱家大户请来的一位族亲,名叫钱耀祖。
据说,这位钱夫子脾气古怪,为人极其严厉。
更要命的是,这位钱夫子,可不仅仅是个先生那么简单。
他是个举人!
虽然不知为何没有继续去考取功名,更没有选择入仕为官。
但举人这两个字,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在这个时代,有功名在身,便意味着超然的社会地位。
别说是他们这些小娃娃,就算是他们的父亲,在这位钱举人面前,也得恭恭敬敬地执晚辈礼。
钱耀祖的目光缓缓扫过院子,从每个孩子沾满泥土的衣角涨得通红的脸庞上一一刮过。
“成何体统!”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中气十足,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
“学堂乃是圣人传道授业之所,岂是尔等追逐打闹嬉笑喧哗之地?”
“看看你们一个个的样子,衣衫不整,满身污垢,哪里还有半分读书人的模样!”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巨大的压迫感,狠狠地砸在每个孩子的心上。
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吓得缩起了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总有那么一两个平日里被惯坏了的刺头,心里颇为不服。
那个之前被王辩当马骑的高壮男孩,仗着自己父亲是县尉的幕僚,平日里横行惯了。
此刻便忍不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学堂还没开课呢,玩一会儿又怎么了。”
他的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院子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钱耀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他。
“你,过来。”
高壮男孩浑身一僵,脸色瞬间白了。
他求助似的看向周围的小伙伴,可此刻,没有一个人敢与他对视。
“我让你过来!”
钱耀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高壮男孩哆哆嗦嗦地走了过去,低着头,不敢看那张冰冷的脸。
“伸出手来。”
男孩犹豫了一下,还是颤抖着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钱耀祖二话不说,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了一把戒尺。
那戒尺不知用了多少年,颜色深沉,表面被打磨得油光发亮。
他扬起手,没有丝毫的犹豫。
啪!
一声清脆的爆响,在院子里炸开。
“啊!”
男孩惨叫一声,猛地缩回手,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他的手掌心上,一道鲜红的尺痕迅速地鼓了起来。
“圣人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钱耀祖冷冷地看着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学堂重地,自有规矩,无视规矩,便是非礼之举,该不该罚?”
男孩捂着手,疼得龇牙咧嘴,只能一边哭一边点头。
啪!
钱耀祖又是狠狠一下,抽在了他的另一只手上。
“知错不改,巧言令色,此乃其二,该不该罚?”
男孩这下连哭都不敢大声了,只能死死咬着嘴唇,身体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孩子都吓傻了。他们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平日里在家里,先生最多也就是骂几句,何曾这样动真格地打过?
更让他们恐惧的是,这位钱夫子,从头到尾,脸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
王辩站在人群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仿佛那火辣辣的疼痛也落在了自己的掌心。
他第一次意识到,在这个地方,他爹王安柳的名头,他王家第一大户的派头,可能不管用了。
周青川的目光也微微一凝。
他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钱夫子,心中却在飞速地分析。
这个老先生的威严是内敛的,是根植于这个时代的秩序和规则之中的。
他手中的戒尺,打的不仅仅是孩童的皮肉,更是所有敢于挑战他所代表的规矩的人。
有功名在身,便掌握了话语权和道德的制高点。
别说打他们这些孩子,就算这位钱夫子今天把他们的爹都叫过来训斥一顿,那些员外爷们,恐怕也没一个敢说个不字。
收拾完那个出头的倒霉蛋,钱耀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戒尺收回袖中,端着手,走到了学堂正中的主位前,缓缓坐下。
“明日,便是开学之日。”
他看着台下那群噤若寒蝉的小鹌鹑,缓缓开口。
“我不管你们在家中是何等的金尊玉贵,到了这里,就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我的学生。”
“既然是来念书的,就要有念书的样子!”
“从明日起,学堂之内,不许高声喧哗,不许追逐嬉闹,不许交头接耳!”
“若有再犯,休怪我手中戒尺无情!”
孩子们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了。
钱耀祖顿了顿,似乎觉得光是恐吓还不够。
“今日回去,都给我好好想想。”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
“《论语》开篇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你们都给我回去好好思考一下,这句话,究竟是何意?谁要是答不上来,哼!”
一声冷哼,让所有孩子的心都跟着一颤。
布置完这个让他们一头雾水的课题,钱耀祖站起身理了理衣衫,看也不看这群孩子一眼,便背着手踱步离去了。
直到他那消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院子里压抑的气氛才稍稍松动了一些。
“呜呜呜。”
那个被打的男孩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其他孩子也是一脸的愁云惨雾,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疯玩的兴致。
王辩的脸色也难看得很。
他转过头,习惯性地看向周青川,眼神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乱和依赖。
“青川。”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那个老头子说的学什么时习之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