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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无师之名
陈夫子被扒了儒衫扔出王家大门的事,像一阵风,一夜之间就吹遍了整个县城。
事情的经过被传得神乎其神,版本多到能凑一出折子戏。
有人说王家那小霸王转了性子,是嫌夫子教得不好,亲自把人打出去的。
也有人说那陈夫子品行不端,调戏了王家的丫鬟,被抓了个现行。
更有甚者,说王家大院闹鬼,那陈夫子是被吓疯的。
各种流言蜚语里,唯独没有真相。
陈夫子本人对此讳莫如深,每当有人问起,他那张脸就瞬间涨成猪肝色。
嘴唇哆嗦半天,最后只挤出一句“有辱斯文”便落荒而逃。
他越是这样,人们就越是浮想联翩。
一来二去,一个最离谱也最让人信服的说法,反倒成了主流。
王家那位小少爷,八字太硬,命里克师!
这下可好,整个县城的教书先生,都对王家避之不及。
王员外把悬赏的酬金从五两提到了十两,又从十两提到了十五两。
可王家的大门,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王员外气得天天在家中唉声叹气,嘴上都起了燎泡。
他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书房里,传来他儿子朗朗的读书声,清晰流畅,带着一股子他从未听过的自信。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王员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这才几天功夫,辩儿读书竟已有模有样,连这《孟子》里的段落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他正美滋滋地捋着胡须,眼角余光一瞥,就看见周青川正端着一碗新沏的茶,从廊下走过。
那丝欣慰的笑意,瞬间就僵在了脸上,转而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憋屈。
是了,教他儿子背书的,不是什么名满全城的宿儒。
而是他花十两银子买回来的一个下人。
这事要是传出去,他王安柳的脸,还要不要了?
他越想越不是滋味,重重地哼了一声,一甩袖子,走进了书房。
王辩正坐得笔直,摇头晃脑地念着书,见父亲进来,立刻站起身:“父亲。”
“嗯。”
王员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了书桌上。
那里铺着一张宣纸,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几个大字。
虽谈不上风骨,却也一笔一画,工工整整。
比之前那狗刨的强太多了。
王员外心里刚升起一点暖意。
王辩兴冲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父亲,青川说这叫悬梁刺股,是古人为了修炼而磨练意志的法门!”
青川说。
王员外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心里的那点暖意被一盆冷水浇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儿子那张崇拜的小脸,再想想那个不卑不亢的周青川,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他花钱买来的奴才,如今倒成了儿子的先生,自己这个当爹的,反倒像个外人。
就在这时,周青川端着茶走了进来,将茶碗轻轻放在桌上,然后便要退出去。
“站住。”
王员外叫住了他。
周青川转过身,躬身而立。
王员外盯着他,心里翻江倒海。
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辩儿,最近学得不错。”
这话与其说是夸奖,不如说是在发泄自己的郁闷。
周青川仿佛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别扭,只是平静地回道:“是小少爷天资聪颖。”
“哼,天资再好,也得有先生教。”
“你倒是能教,可你才多大,能知道多少,能教多少?”
面对王员外的牢骚,周青川只是微微摇头道:“青川不敢妄言,可请先生一事的确不宜,恐会对小少爷以后有影响,师出无名!”
这四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王员外心上。
周青川继续说道:“小人身份低微,所教小少爷的,不过是些取巧的法子,哄他入门罢了。”
“可这读书一道,科举一途,最重师承。”
“将来小少爷学问有成,下场应试,主考官问起师从何人,该如何作答?”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总不能说,是跟着一个家里的下人学的吧?”
“若被当成无门无派的野路子,即便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恐怕也会被主考官轻视,平白失了先机。”
王员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退了。
他是个商人,最懂这里面的门道。
做生意尚且讲究个门面和招牌,这科举大事,师承名分,更是比天还大!
他光想着给儿子找个老师,却从未想过这更深一层的问题。
这成了压在王员外心头的一块巨石,沉甸甸的,让他寝食难安。
这日秋高气爽,天高云淡。
王员外正对着账本发愁,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他探头一看,只见王辩带着七八个半大的孩子走了进来。
这群孩子个个衣着华贵,绫罗绸缎,脖子上挂着金锁,腰上坠着玉佩,一看就是县里有头有脸的富户公子。
他们脸上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像是巡视领地的小公鸡。
“王辩,你说的那个会讲神仙打架的书童呢?”
“快叫出来给我们瞧瞧!”
这群孩子早就听说了王辩的奇遇,对那个神秘的书童好奇得不得了。
王辩挺着小胸膛,颇为自豪地将他们引到正在院中晒书的周青川面前。
孩子们立刻将周青川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嚷嚷着。
为首的一个小胖子,是县里首富张员外的独子张宝。
他比王辩还高半个头,浑身圆滚滚的,像个肉球。
他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当啷一声扔在周青川脚下,下巴抬得老高。
“喂,那个谁,给我们也讲个‘修炼’的故事,讲好了,这银子就是你的!”
“对,快讲!”
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言语间充满了施舍与傲慢,仿佛听他讲故事,是给了他天大的恩赐。
王辩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不是羞的,是气的。
他一步上前,挡在周青川身前,怒视着那小胖子。
“张胖子,你把银子捡起来,青川不是卖艺的!”
“嘿,你个王辩,护着一个下人做什么?”
张胖子撇了撇嘴。
“不就是个奴才吗?爷赏他钱,是看得起他!”
“你!”王辩气得浑身发抖,捏紧了拳头就要发作。
一只手却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是周青川。
他脸上没有丝毫怒意,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弯下腰,没有去捡那块碎银,而是将一本被风吹乱了书页的《论语》扶正,掸了掸上面的灰尘。
然后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群被宠坏了的富家子弟。
他们一个个趾高气扬,眼神里写满了老子有钱,像极了最初那个无法无天的王辩。
他们就像是一个个未经雕琢的、翻版的王辩。
看着他们,周青川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王员外那张愁云惨淡的脸。
一个念头,如同一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花。
紧接着,这个念头就像雨后的野草,在他心中疯狂滋长,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大胆。
他看着眼前这群吵吵嚷嚷的小财神爷,嘴角的笑意,不知不觉间,变得意味深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