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城下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以及那此起彼伏、充满戾气的喧哗叫骂,赵小乙只觉得口干舌燥。他偷偷侧过脸,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按刀而立、纹丝不动的林峰,想从都头的侧脸上寻找到一丝惊慌或是凝重的表情,以求一点心安或是同感。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一旁的邓权按捺不住,小心地将半个脑袋探出垛口,飞快地向下望了一眼,又猛地缩回来,脸色有些发白,“都头,他们…他们今日会攻城吗?”
林峰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城外,缓缓摇了摇头,“今日或许不会。”他抬手指了指远处乱糟糟的人群,“我观其阵势,喧哗远胜于整肃,并无打造云梯、撞车等攻城器械的模样。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凭着一腔血气而来罢了。”
他似乎不仅是说给邓权听,更是有意让周围竖起耳朵、面色紧张的守城丁壮们都听见,于是他提高了声量,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蔑视:
“都看看咱们这城墙,高三丈有余,砖石坚固!贼人无梯无车,即便真要上来送死,也只能蚁附来攻!到时候,咱们占着地利,弟兄们只管稳住了,拿手中的长矛往下狠狠戳!抱紧滚木礌石往下狠狠砸!他们来多少,就得死多少!”
就在此时,一名皂隶慌慌张张地奔上城楼。他四处张望,看到林峰如同找到主心骨,连忙凑上前,气喘吁吁地问道:“林…林都头!县尊老爷遣小的来问,城下…城下乱民来了多少?您…您可有把握守住城池?”
林峰目光并未从城外收回,头也不回道:“你回去禀告县尊,城下乱民虽众,不过是一群无甲无械的乌合之众!我安寨县城墙高厚,我壮班将士虽是初创不久,但个个皆是忠勇敢战之士,上下用命!必能护得县城周全,请堂尊安心!”
那皂吏听了,脸上的惶恐却未减多少,他非但没走,反而又凑近半步,几乎是贴着林峰的胳膊,用压得极低的声音道:“都头…陈师爷…陈师爷还让小的私下跟您带句话…说是…说是县衙乃一县中枢,关乎重大,问问您…看看能不能…能不能从城墙上暂且调一批可靠的人手回去,加强县衙的守备…以防万一…”
林峰的眉头瞬间皱紧,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打这种小算盘!他强压下心头不快,声音依旧平稳:“你回去告诉师爷,眼下贼兵压境,四面皆需设防,我手上这点人手守城已是捉襟见肘,每一段城墙都吃紧,实在分不出人往县衙派。请师爷以大局为重,守好衙门门户,城防之事,我自有主张。”
那皂吏显然没料到会被如此干脆地回绝,顿时愣在原地,他张了张嘴,迟疑道:“呃…都头,这…这话就…就这般直接回复师爷吗?”
林峰看着城外那越来越近的乱民浪潮,语气愈发冰冷,“就这般说。”
此刻,城外人潮汹涌,密密麻麻的人头顺着官道向前涌动,如同决堤的山洪。
一时之间,东城墙外官道附近的零星房舍、田埂土坡之间,处处都闪动着乱民的身影。那喧嚣声、脚步声、金属与农具的碰撞声汇聚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闷响,震得脚下的城墙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咕咚…”旁边一个年轻的丁壮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声音发颤道:“这…这他**究竟来了多少人啊?”
另一个声音带着惊惶接话道:“怕不是有…有十万吧!一眼都望不到头!”
“放你**狗臭屁!”一个稍微年长些的汉子低声骂了一句,“整个安寨县全县男女老幼加起来也就十来万人!城下哪来的十万乱民!休要自己吓自己!”
林峰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没有说话。他曾在能容纳十万观众的巨型体育场里看过球赛,那场面也是人山人海。以他经验判断,城外这群乱民,绝不可能有十万人至多几千。
但此刻,眼前这黑压压、嘶吼着、带着毁灭气息汹涌而来的浪潮,给他内心带来的那种最原始的压迫感和震撼,却远远不是球场里那种有序的喧闹所能比拟的。
就在这几句斗嘴间,乱民的前锋已经冲得更近了!距离城墙已不足两百步!
林峰甚至能清楚地看到跑在最前面那几个人的脸——那是一张张被仇恨和狂热扭曲的面孔,他们的脸上沾满尘土,双目赤红,嘴巴张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吼叫,手中挥舞着锈迹斑斑的锄头和柴刀,疯狂地扑向城墙。
“咻——咻——!”
几声尖锐的破空声突兀地响起!
只见三四支箭矢从城头仓促射出,在空中划出无力而凌乱的弧线,软绵绵地坠落下去,最远的一支也仅仅插在了冲在最前头的几个乱民脚前的土地上,徒劳地激起几点尘土。
这突如其来的攻击非但没能吓阻敌人,反而引得城下乱民发出一阵混杂着嘲弄和更加愤怒的哄叫,冲锋的势头似乎更猛了!
林峰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和紧张,此刻被彻底点燃,再也顾不得维持那副沉稳的表象,他猛地扭头,厉声怒骂:“混账东西!谁**让你们放的箭?!赵小乙!你他**是怎么管的人?!当老子的话是放屁吗?!你要不能干,现在就给老子滚下去换人来干!”
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怒骂,如同炸雷般在城头响起。
赵小乙被骂得满脸通红,又是羞愧又是懊恼,他猛地转身,冲到人群中,对着那几个因为过度紧张而失手放箭的壮班士卒连打带踹,口中更是骂不绝口:“直娘贼!谁让你们放的!手抖什么!没听到都头号令吗!再敢擅自妄动,老子先把你们扔下去喂贼!”
这小插曲虽然狼狈,却稍稍缓解了城头上那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看到平日里威严的都头暴跳如雷,看到凶悍的赵队正气急败坏地揍人,不少壮班反而从那种僵直的恐惧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能动,甚至有人忍不住偷偷咧了咧嘴。
一种古怪的、夹杂着后怕和些许荒诞的情绪,悄然冲淡了众人心中的恐惧。
在说城下,此刻早已乱成了一锅滚沸的粥!
汹涌的乱民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城门前的长街。
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发一声喊,抡起锄头便砸向临街一家杂货铺的门板!
只听“哐当”几声脆响,门板应声碎裂,人群如同见了血的蚂蟥,一窝蜂地挤了进去。里头顿时传来货架倾倒、瓶罐碎裂的刺耳声响。
“抢啊!谁拿到就是谁的!”有人癫狂地嘶吼。
一个干瘦汉子眼疾手快,抢到一口半新的铁锅,死死抱在怀里,如同得了什么宝贝,任凭旁人撕扯殴打也不肯松手。
更有甚者,冲进民宅,翻箱倒柜,但凡看得上眼的衣物、吃食,甚至几文铜钱,都被抢夺一空。
混乱之中,为了一袋糙米,平日或许还打过照面的乡邻竟也能拳脚相向,打得头破血流。
却也有一部分乱民,不管不顾地直扑城门而来!几个机灵胆大的更是蹿到城门洞下,抡起手中的锄头、柴刀,朝着包铁的门板死命砸去!
然而更多涌到城下的乱民,则是仰头望着高耸的青砖城墙徒劳地挥舞着手中的农具,跳着脚,朝着垛口后若隐若现的身影咒骂起来。
“狗官!开门!”
“杀千刀的衙役,下来受死!”
“爷爷剁碎你们!”
城头上,一些被征召来的丁壮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听得下方不堪入耳的辱骂,血气往脑门一冲,也忍不住探出半个身子,脸红脖子粗地回骂过去:
“滚你**!有本事上来!”
“一群杀才!找死不成!”
双方隔着一堵高墙,竟如同市井泼妇般对骂起来。
“放箭!”林峰见城下乱民愈发猖狂,终于冷声下令。
命令既下,早已紧张等待的三十名弓手同时松开了弓弦。
只听“嗡”的一片震响,三十支箭矢歪歪扭扭地离弦而出,如同散乱的飞蝗般扑向城下人群。
只是多数箭支不是远远飞偏**土里,便是软绵绵地撞在城墙根下。仅有四五个倒霉的乱民被箭射中,一人大腿中箭,惨叫着滚倒在地;另一人肩胛被穿透,疼得嘶声大骂;还有一人竟是被流矢擦破了头皮,吓得瘫软在地,随即骂得更加凶狠恶毒。
林峰看得心头火起,厉声大骂起来:“都没吃饱饭吗!贼人连一张弓都没有,你们怕个鸟!都把身子给老子探出去射!瞄准了再放!都听好了!射杀贼人一名,赏现银三两!下城就兑付,绝不拖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