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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西山,杏林坳的小院被暮色温柔笼罩。一顿简单却温馨的接风宴已然结束,秦实诚和秦明慧安静利落地收拾了碗筷石桌,又重新沏上了热气腾腾的恩施玉露。
茶香袅袅中,白葵先生与秦思齐相对而坐,并未立刻散去,反而谈兴愈浓。话题从白鹿洞的学风讲会,渐渐延展开来。不知怎的,便论及了当今边塞局势与历史上的经典战例。
白葵先生轻呷一口茶,忽而感慨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这万卷书中,亦不该少了兵书战策。虽非我辈主业,然知兵非为好战,乃为察势、明理、存身、护道也。”
秦思齐闻言,神色一正,放下茶盏,恭敬道:“前辈所言极是。晚辈于岳麓书院时,山长亦常教诲‘儒者当通晓六艺,文武不可偏废’。是故书院设有射圃,晚辈亦曾随众同窗习射,略知开弓放箭之礼,然仅止于礼仪演练,于力道、准头实未深究,更未曾涉猎兵家谋略,常觉遗憾。不知前辈于此亦有涉猎?”
白葵先生捋须一笑,语气依旧平和:“老夫年轻时,也曾负笈游学,途经九边,见识过一些风沙烽火,归来后便杂七杂八读了些《孙子》、《吴子》、《司马法》、《纪效新书》之类,闲来推演,聊以自娱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他话说得谦逊,但提及这些兵家经典时如数家珍。接下来,他信口拈来几段战例,从长平之战的围困与反围困,到赤壁之火的战机把握,分析得鞭辟入里,不仅讲排兵布阵,更重在剖析人心、地势、天时乃至粮草补给对胜负的影响,格局宏大,思虑深远,完全超越了寻常书生纸上谈兵的范畴。
秦思齐听得全神贯注,心中震撼不已。他原以为白葵先生只是一位学问渊博的儒雅长者,却不想其胸中竟藏有如此沟壑兵甲。
他不由想起岳麓山下与李文焕等人畅谈理想时,亦曾于射圃拉弓开弦,却从未将射艺与真正的兵家之事联系起来。今日方知真正的“通晓”是何等模样。
心中涌起强烈的求知欲,当即起身,整了整衣袍,对着白葵先生深深一揖:“听前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晚辈于射艺仅知皮毛,于兵事更是懵懂,往日只知埋首经卷,竟不知天下学问如此广阔,兵事亦蕴含至理。恳请前辈不吝赐教,允晚辈日后多多请教兵家之事!”
白葵先生见他态度如此诚恳谦逊,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虚扶一下,哈哈笑道:“小友何必行此大礼?学问之道,本就在切磋琢磨。你我既为邻居,日后闲暇,自当多多探讨,互相启发。”
自此,秦思齐的研学内容里,便又多了一项。每逢书院无大儒讲会之日,或是晚间得空,他便常去隔壁小院,向白葵先生请教兵书战策。
白葵先生亦倾囊相授,不仅讲解理论,更注重引导秦思齐结合实际地形、人情、物力进行推演思考,令他眼界大开,思维也愈发缜密开阔。
这一日,秦思齐读《孙子·军争篇》,中有“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之句,忽有所悟。他想及在岳麓射圃练习时,教习亦强调发力之“节”,并非一味蛮力,需如鹞鹰扑击,迅疾而精准。他自觉在岳麓时虽能中靶,但多为固定靶,且力道不足,若遇实战,恐难堪用。君子六艺,“射”之一道,绝非仅止于礼仪。
心中念头既起,他便付诸行动。次日,他便吩咐秦实诚去山下市集,仔细挑选买回了一把力道比书院常用弓更重一些的柘木弓、一壶上好的雕翎箭,并在小院一侧较为开阔避人处,立起了一个草靶。
午后阳光正好,他换上一身利落的短褐,便在院中练习起来。他摆开架势,引弓搭箭,姿势倒是颇为标准,显是在岳麓打下过扎实基础。然而,这把新弓力道更硬,连射数箭后,虽能上靶,但环数不佳,且手臂已开始酸软,气息也微显急促。
正凝神调整呼吸,试图找回在岳麓时的那份沉稳时,忽听隔壁院墙头传来嗤笑:“嗬!架势倒是有模有样,像是书院里练出来的把式。可惜空有其形,发虚力浮,像是没吃饱饭!这箭软绵绵的,吓唬麻雀还差不多!”
秦思齐闻声转头,只见隔壁院墙的矮檐上,不知何时蹲着一个人,正是那位被秦实诚请教过拳脚、姓赵的退伍老兵。他嘴里叼着根草茎,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正毫不客气地打量着秦思齐和他手中的弓。
若是寻常心高气傲的读书人,被一粗鄙老兵如此嘲讽,只怕早已面红耳赤。但秦思齐心性更为沉静豁达,深知“闻过则喜”之理。
见是那位身手不凡的老兵,非但不恼,反而眼睛一亮,立刻放下弓箭,快步走到院墙边,对着墙头上的赵老兵拱手一礼,态度极为诚恳:
“赵叔眼光犀利,一语中的。晚辈确是在岳麓书院习过射礼,然多流于形式,未曾苦练力道与实战之法。让您见笑了。久闻赵叔曾是军中健儿,弓马娴熟,不知可否指点晚辈这发力与瞄准的诀窍?晚辈愿以束脩奉上。”他言辞恳切,毫无举人的架子。
那赵老兵本是想看个笑话,没料到这年轻举人竟如此谦逊好学,反被他弄得一愣,嘴里的草茎都忘了嚼。他跳下墙头,拍了拍手上的灰,上下打量了秦思齐一番,见他目光清澈,态度真诚,不似作伪,脸上的嘲弄之色渐渐收起。
咂咂嘴道:“你这秀才,倒有点意思,不像那些酸丁,一戳就跳。罢了,看你诚心,老子…呃,我就教你几手真正的军中射法。束脩不必,日后多打几壶好酒来便是!”
秦思齐大喜过望,连忙再次道谢:“多谢赵叔!酒水管够!”
就在这时,隔壁小院的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赵大叔,你们在吵嚷什么呀?”话音未落,白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然而,此时的她,却让秦思齐瞬间瞪大了眼睛,几乎忘了呼吸!
只见白榆并未穿着平日那身碧罗裙或绣花比甲,而是换上了一身利落无比的劲装!上身是窄袖束腰的靛蓝色练功服,下身是同色扎脚裤,脚蹬一双软底快靴,一头青丝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高高束成马尾,甩在脑后,显得脖颈修长,身姿挺拔。
这身打扮与她平日娇柔温婉的模样判若两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英气勃勃、清爽干练的气息,仿佛一株迎风而立的小白杨,明媚照人。
秦思齐看得呆了,手中刚拿起的弓都忘了放下。
白榆见秦思齐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先是一怔,随即意识到自己这身打扮被他看了去,顿时霞飞双颊,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下意识就想转身躲回屋里。
白葵先生此时也闻声从屋内走出,看到院中情景,尤其是自己女儿那罕见的羞窘模样和秦思齐那愣怔的表情,捋须解释道:“思齐不必惊讶。小女幼时随我练过几年拳脚枪棒,强身健体而已,并非什么高深武艺。让贤侄见笑了。”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骄傲。
白榆听到父亲解释,更是羞得抬不起头,脚尖碾着地上的小石子。
秦思齐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收回目光,心中却是波澜起伏。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平日里说话都会脸红、看似娇柔的少女,竟还有如此英姿飒爽的一面。
压下心中惊异,由衷赞道:“前辈说哪里话!晚辈岂敢见笑?实是未曾想到白小姐竟……竟是文武兼修,巾帼不让须眉,令人敬佩!”这话倒是发自肺腑。
白榆听他语气诚恳,并无轻佻之意,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跳得更快了。
经此一打岔,院中气氛倒是活跃起来。赵老兵哈哈一笑,也不再耽搁,开始正式指导秦思齐射箭。
他并未全盘否定秦思齐的书院基础,而是着重纠正他发力的方式,教导他如何运用腰背之力,而非单凭手臂;如何控制呼吸,于平稳中瞬间爆发;如何依据距离风力微调箭簇。
白葵先生也在一旁含笑观看,偶尔从兵法“势”、“节”的角度加以点拨。白榆则安静地站在父亲身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认真练习、一次次凝神聚力引弓的月白身影。
说来也怪,有了岳麓的底子,加上赵老兵一针见血的指点,秦思齐的进步竟是飞快。虽然彻底掌握发力技巧尚需时日,但箭支破空之声已变得沉稳有力,命中靶心的次数也显著增多。
一番练习下来,秦思齐已是汗流浃背,手臂酸软,但精神却极为亢奋。晚间用饭时,他竟觉得胃口大开,平日里食量一般的他,不知不觉比往常多添了半碗饭,夹菜的速度也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