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凤栖宫的偏殿,被临时辟为了皇帝的寝宫。
殿内燃着数盆银霜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旧毒未清,新伤又至。
强行催动内力,亲临凤栖宫外镇压乱局的代价,便是此刻躺在龙榻之上,陷入高热昏迷的萧临。
他的脸烧得通红,呼吸滚烫而急促,嘴里无意识地溢出几声压抑的闷哼,整个人如同被置于火上炙烤。
新任太医令的祁柏,领着一众太医跪在殿外,个个面如土色,连大气都不敢喘。
所有的法子都用尽了,陛下的高热却始终不退。
张德海急得在殿内来回踱步,那张素来沉稳的脸上,此刻满是焦灼与恐慌。
若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这刚刚安稳下来几分的大周,怕是又要掀起惊涛骇浪!
“都给咱家滚出去!”
张德海对着殿内伺候的几个小太监和宫女,压低了声音怒斥。
“在这里杵着,除了碍手碍脚,还能做什么?!”
众人噤若寒蝉,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就在这时,顾云溪端着一盆清冽的井水,缓缓走了进来。
她换下了一身繁复的宫装,只着一件素雅的月白常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神色平静,仿佛眼前这足以让整个皇宫都为之震动的危局,与她毫无干系。
“娘娘……”张德海看到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却又满心忧虑,“陛下他……”
“本宫来守着。”
顾云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将水盆放到榻边,对张德海吩咐道:“你也出去吧,守在殿外,不许任何人进来。”
“这……”张德海犹豫了。
让贵妃娘娘独自一人侍疾?这不合规矩。
更何况,陛下此刻神志不清,万一……
【她要做什么?】
张德海心中警铃大作。
【陛下若是醒来,见她如此大胆,怕是……怕是又要龙颜大怒!】
【可眼下,除了她,又有谁能镇得住场子?】
顾云溪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拧干了手中的布巾,仿佛他的存在与否,根本无关紧要。
这份从容与镇定,让张德海最终还是选择了退让。
“是。”他躬身行礼,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大殿,并亲自关上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殿门合上的瞬间,整个寝殿,便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是陷入昏迷的帝王。
另一个,是怀着惊天秘密的,执刀人。
顾云溪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萧临。
昏黄的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深邃的阴影。
那张平日里总是覆着冰霜、带着算计的脸,此刻因为高热,竟透出几分脆弱。
可顾云溪知道,这只是表象。
这头蛰伏的猛兽,即便在病中,也从未放松过警惕。
她的目的,很简单。
验证花稳婆最后那句,几近疯癫的话——
“那孩子的耳后……有一颗极小的……红色的胎记!”
这个秘密,关系到萧临的真实身份,关系到太后与镇国公那桩惊天丑闻的最后一环,更关系到她未来的每一步棋,该如何落子。
她必须亲眼确认。
顾云溪伸出手,将那块浸了凉水的布巾,轻轻覆在了萧临滚烫的额头上。
冰凉的触感,让萧临在昏迷中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像是喟叹的**。
他的意识,像一叶漂浮在无边苦海中的孤舟,被高热的巨浪反复拍打,昏沉,却并未彻底沉没。
他能感觉到。
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在为自己降温。
那双手动作很轻,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冷的香气。
很熟悉。
【是她……】
萧临的潜意识,辨认出了这股气息。
【她想做什么?】
警惕,如同淬了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上他混乱的思绪。
【试探朕的底线?趁朕病弱,夺取权力?】
【还是……】
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贪恋的依赖感,却在那冰凉的触碰下,悄然滋生。
【真的在关心朕?】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荒谬,却又无法抑制地,让他紧绷的、时刻准备战斗的神经,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懈。
顾云溪的动作,没有半分迟疑。
她解开了他寝衣的盘扣。
明黄色的丝绸之下,是那具看似单薄,却蕴藏着惊人力量的胸膛。
上面遍布着新旧不一的伤痕,有刀伤,有箭伤,如同一幅记录着他过往无数次生死搏杀的惨烈画卷。
顾云溪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冷静得可怕。
她用布巾,一点点为他擦拭着滚烫的肌肤。
从锁骨,到胸膛,再到手臂。
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每一次靠近,都是在挑战皇权的绝对禁区。
她知道,只要此刻萧临睁开眼,只要他尚有一丝清醒,她这般大逆不道的举动,便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可她,必须赌。
赌他的高热,能暂时麻痹那头凶兽的獠牙。
擦拭的动作,仍在继续。
顾云溪的手,缓缓向上,来到了他的颈侧。
这里,是人最脆弱的地方之一,也是距离她目标最近的地方。
她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颈侧血脉的搏动,有力,而滚烫。
她借着为他整理鬓边被汗水浸湿的乱发的动作,指腹看似不经意地,一点点地,滑向了他的耳后。
那里,被浓密的黑发所覆盖。
她的心,在这一刻,几乎要跳出喉咙。
可她的手,却稳如磐石。
【近了……】
萧临的潜意识中,那股警惕再次被放大。
【她到底在做什么?】
【这双手……在寻找什么?】
他想睁开眼,想抓住这只在他身上肆意游走的手,可眼皮却重如千斤,浑身的力气都被高热抽干,连动一动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
他只能任由那陌生的、带着一丝探究的触感,在他的肌肤上,一寸寸地游弋。
终于,顾云溪的指尖,触及到了他的耳后。
她拨开那片湿润的发根。
就是那里!
在萧临耳后发根的深处,她的指尖,清晰地触及到了一颗米粒大小的、微微凸起的皮肤!
那触感温润,平滑,带着不同于周围肌肤的细微质感。
绝对不是后天生成的伤疤,也不是普通的黑痣。
而是一颗……
胎记!
花稳婆的话,是真的!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了顾云溪的脑海中!
萧临!
当今大周的天子,真的是丽妃之子!
是先帝的血脉!
那个被镇国公谎称夭折,实则不知所踪的……真正的皇子!
就在她心神巨震,指尖下意识地在那块小小的胎记上微微用力的一瞬间——
原本“昏迷”的萧临,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凤眸之中,没有半分睡意,没有一丝因高热而产生的迷茫。
只有清醒!
和被冒犯、被窥破了最深层秘密的……凛冽杀机!
他甚至没有蓄力的过程,那只原本无力垂在身侧的手,快如闪电,如同一只铁钳,一把攥住了她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你……”
他的声音,因高热而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在找什么?”
顾云溪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凝固。
那只手,那双眼,都在告诉她,他根本没有昏迷!或者说,从未彻底昏迷!
“陛下高热不退,臣妾心中忧切,为陛下擦拭身体降温。”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冷静,仿佛手腕上那足以碎骨的力道并不存在。
萧临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缓缓坐起身,明黄的寝衣滑落,露出布满伤痕的胸膛,那股帝王的威压瞬间将她彻底吞噬。
“降温?”
他重复着这两个字,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又加重几分,目光却落在自己被她拨开乱发的耳后,“朕倒是觉得,贵妃对朕的耳后,比对朕的性命更感兴趣。”
顾云溪的心彻底沉入谷底。
他什么都知道。
“陛下明鉴。”她不再辩解,迎着他刀锋般的目光,不闪不避,“臣妾只是听到一些……疯言疯语,心中好奇罢了。”
“好奇?”萧临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彻骨的寒意,“好奇心,是会死人的。”
他的另一只手抬起,冰凉的指腹摩挲着她颈侧脆弱的脉搏,仿佛在掂量着,需要用几分力,才能让这颗聪明的头颅永远垂下。
“朕很想知道,你看到了什么,又想用它来做什么。”他声音很轻,却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人恐惧。
顾云溪没有恐惧,这一刻,她反而彻底冷静了下来。
“臣妾想做什么,取决于陛下想让臣妾做什么。”她答得滴水不漏,“臣妾是陛下的刀,刀的所向,自然是执刀人的意志。”
萧临眼中的杀机微微一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审视的目光。
他盯着她,许久,才缓缓松开了钳制着她的手。
那是一种恩赐般的松开。
“很好。”他重新靠回床头,病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玩味,“既然是朕的刀,那便该为朕分忧。”
顾云溪垂首:“臣妾遵旨。”
“花稳婆,知道的太多了。”
萧临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冬的冰凌,“朕不喜欢一个疯子,还掌握着能搅动风云的秘密。”
他看着她,眼中是绝对的命令与不容置喙的掌控。
“天亮之前,朕要听到她……永远疯下去的消息。”
顾云溪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永远疯下去?
那不是让她去灭口,而是要她用手段,让花稳婆变成一个真正的、再也吐不出半个字秘密的疯子!
这比直接杀了她,要狠毒百倍!
“怎么,”萧临看着她的反应,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朕的刀,钝了?”
这不是结盟,这是投名状。
一份用另一个人的神智与未来,染成的、血淋淋的投名状。
她没有选择。
“……臣妾,遵旨。”
顾云溪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眸中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如他一般的,冰冷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