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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被火光与浓烟染成了肮脏的赭红色。
青石城从未如此喧嚣过。
往日里车马粼粼的青石长街,此刻已沦为人性与欲望角力的修罗场。
被饥饿与绝望驱使的人潮,汇聚成一股无法阻挡的洪流,曾经象征着秩序与财富的高门大院,在他们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灯笼。
城东王员外府邸的朱漆大门,在第十七次撞击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撞门的是一根临时拆下的酒馆房梁,数十名衣衫褴褛的汉子嘶吼着,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这最原始的攻城器械之上。
他们的眼中,燃烧着的是足以吞噬一切的火焰。
“开门!放粮!”
“再不放粮,我们就自己进去拿!”
门内,是家丁们惊恐的尖叫与王员外声嘶力竭的咒骂。
然而,这些声音很快便被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所淹没。
轰然一声巨响。
那扇象征着阶级与壁垒的大门,连带着门框,被野蛮地撞开。
短暂的死寂过后,是更加疯狂的爆发。
人潮如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入了那座精致的庭院。
假山被推倒,池鱼被捞尽,所有能吃的东西,所有看起来值钱的物件,都在瞬间被瓜分殆尽。
一个平日里对王员外点头哈腰的佃户,此刻却一脚踹开了粮仓的大门,他看着里面堆积如山的米袋,激动得泪流满面,旋即发出了野兽般的狂笑。
混乱,是具备传染性的瘟疫。
王家的陷落,只是第一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很快,李家、赵家……
城中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富商豪绅,都迎来了他们此生最漫长、也最恐惧的一个黄昏。
哭喊声,尖叫声,打砸声,与疯狂的笑声混杂在一起,共同谱写出一曲末日般的交响。
这座城市,已然化作一座巨大的烘炉。
而炉中的薪柴,便是城中数十万被点燃了怒火的百姓。
……
城主府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城主刘铭的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阴沉。
他那身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官袍,此刻已满是褶皱,发髻也散乱了几分。
一名又一名差役,浑身带伤、满脸惊惶地冲进书房,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更糟。
“大人!东城乱了!王员外家被……被刁民给抄了!”
“大人!南城的米铺全被抢了!我们的人……我们的人根本拦不住啊!”
“大人!暴民开始冲击兵器库了!他们要抢夺兵器!”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刘铭猛地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案几,上面的笔墨纸砚摔了一地。
他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本官要你们何用?”
堂下,几名捕头和巡城司的校尉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不是他们不尽力,而是敌人太多了。
当全城的百姓都化身为暴徒时,区区数百名差役官兵,就如同投入江河的一把盐,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便被瞬间吞噬。
“城主大人……”
一旁的师爷面无人色,声音颤抖地说道,“这……这不是普通的民乱,这是要……要翻天啊!我们……我们必须立刻向虎牙关求援!请都尉大人发兵平乱!”
刘铭的身体,猛地一僵。
求援?
他当然知道要求援。
可他更清楚,一旦虎牙关的军队入城,那这青石城,便再也不是他刘铭的青石城了!
那位新上任的李都尉,正愁没有理由将手伸进城里,自己这封求援信送过去,无异于引狼入室!
届时,平乱之功是李威的,而治下不力、激起民变的滔天大罪,却要由他这个城主一力承担。
那位远在北地的王爷,绝不会听他任何解释。
可若不求援……
刘铭的目光,越过窗棂,望向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天空,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一边是必然的毁灭,另一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备马!”
刘铭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石在摩擦,“派我亲卫,持我手令,立刻!马上!给我冲出城去,驰援虎牙关!”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坐倒在椅子上,眼神空洞。
棋盘已经失控,他这个棋盘上的小卒,除了被洪流裹挟着向前,再无他路可走。
……
翰墨斋,后院。
兰花的清香,依旧在空气中幽幽浮动,却再也无法安抚人心。
楚风站在兰翁身后,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兰翁的表情,只是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汇报着城内那地狱般的景象。
他本以为,自己正在参与一场高明的猎杀。
可直到此刻,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和身后的听雨楼,似乎也成了别人棋盘上的猎物。
兰翁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手里拿着那把金剪,却迟迟没有剪下。
他的目光,落在那盆名贵的“墨荷”之上,眼神幽深,无人能看透他心中所想。
“兰翁……”
楚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火……失控了。那个林河,他不是要掀桌子,他是要连房子一起烧了!我们……我们听雨楼在城中的诸多产业,也遭到了暴民的冲击,损失惨重!”
兰翁终于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损失?”
他轻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楚风,你的格局,还是太小了。”
他走到石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些许产业,烧了便烧了。只要根基还在,随时可以重建。”
兰翁放下茶杯,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光芒,“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这场大火,烧掉的是青石城这潭死水里的污泥,烧出的,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
“机会?”
楚风茫然不解。
“对,机会!”
兰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狂热,“一个让所有人,都不得不重新洗牌的机会!刘铭完了,青石城旧有的势力格局也完了!接下来,谁能在这片废墟上,建立起新的秩序,谁就是这里的新王!”
他看着早已目瞪口呆的楚风,一字一顿地说道:“传我的令,收缩所有力量,放弃外围产业,全力固守‘忘忧茶馆’那条线。静观其变。”
“他林河想做那个点火的人,好啊!”
兰翁的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寒光。
“那我们就做那个……趁火打劫的人!”
……
虎牙关,都尉府。
一匹快马,如同一支离弦的黑箭,冲破夜幕,在都尉府门前戛然而止。
信使从马背上滚落,连滚带爬地冲了进去,口中高喊着:“青石城急报!青石城急报!”
书房内,灯火通明。
李威正独自一人,对着一幅巨大的北地堪舆图,凝神沉思。
当那封带着刘铭亲笔手令的求援信,被呈现在他面前时,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拆开。
他只是抬起眼,平静地看着那名浑身浴血、惊魂未定的信使,缓缓问道:“城中,乱成什么样子了?”
“回……回禀将军!”
信使喘着粗气,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恐惧,“全……全乱了!暴民……暴民四起,烧杀抢掠,青石城……已经成了一座人间炼狱!城主大人……快撑不住了!”
“知道了。”
李威挥了挥手,示意亲兵将信使带下去好生安顿。
而后,他才慢条斯理地,拆开了那封火漆密封的信。
信上的内容,与信使所言别无二致,字里行间,充满了刘铭的恐惧与哀求。
李威将信纸,凑到烛火之上。
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着纸张,很快便将其化为一缕飞灰。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穿透沉沉的夜色,望向南方那片被火光映照得如同鬼蜮般的天空。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更没有所谓的忧虑。
有的,只是一抹猎人终于等到猎物踏入陷阱的、冰冷而残忍的微笑。
他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太久了。
“来人。”
李威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金戈铁**肃杀之气。
一名身披重甲的副将,快步入内,单膝跪地:“末将在!”
李威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传我将令!”
“命你亲率前锋营,即刻出发,一个时辰内,必须控制青石城四方城门!许进不许出,若有暴民冲击,格杀勿论!”
“命王校尉率左营,张校尉率右营,随后跟进。入城之后,接管城防,镇压暴乱,但凡手持兵器、公然反抗者,一律视为叛逆,就地正法!”
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清晰而冷酷地发出。
副将的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他重重一抱拳,声如洪钟。
“末将,遵命!”
看着副将离去的背影,李威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走到地图前,修长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青石城”那三个字上,然后,缓缓地,移向了城外西北方向的那个标记。
“黑风寨……林河……”
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充满了玩味。
“你费尽心机,为我搭了这么好一个舞台。”
“现在,该我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