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己的身世,希里安在镇民的口中听到了数不清的版本,剔除掉他人转述时的添油加醋,可以确信的是,自己被努恩发现于一片旅团的尸骸中。
后来的日子里,希里安也对身世有过诸多推测,自己的父母应该也是旅团的一员,在各个城邦之间穿梭,进行贸易,只是如今都变成了荒野上的枯骨。
希里安对于被努恩捡回来前的记忆一片空白,也可能是在荒野上的数个昼夜,被混沌影响了脑子,导致了失忆。
人类总是会下意识地自欺欺人,希里安也不例外,在这么多年的反复思考中,他早已确信了自己的身世。
直到今夜。
希里安有想过努恩对自己的隐瞒而生气,也怀疑过,这道刺青是否是某种不祥,努恩看完就会提剑剁掉自己的左手。
可无论如何希里安都不曾想过,努恩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希里安失神道。
“铁棺?什么铁棺!”
哪怕希里安的心态再怎么乐观,此刻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的荒诞感,正如他最开始意识到自己穿越到这个该死的世界时那样。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努恩不紧不慢地说道。
“为了解决白崖镇的困境,我准备亲自穿越荒野,抵达赫尔城,但在半路上的某一夜,我遇到了源能潮汐。”
见希里安有些困惑,努恩顺势解释了起来,“起源之海本身具备潮汐规律,当它潮起潮落时,会引发巨大的源能波动,这一波动也会进一步传递至灵界,再由灵界影响至现实。”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当源能潮汐掀起时,会有更多的混沌力量渗入现实世界之中,令狭间灰域的危险程度骤升数倍。”
“那是场噩梦之夜,夜空黑得连双月都看不见,我手中的魂髓之火也反复摇曳、数次熄灭,极度的严寒在我的眉间结起了一层霜。”
努恩仔细地回忆着,话说得很慢。
“超巨型混沌生物、混沌信徒、又或是传说中的恶孽?
这些常年躲藏在起源之海以及灵界中的存在们,很容易在源能潮汐的力量下,被推搡着上浮至现实世界,因此,那一夜我已经做好了血战的准备。”
努恩耸了耸肩,失望道,“很遗憾,那一夜我什么敌人都没遇到,狭间灰域里一片空白,像是被某种力量提前清场了一样。”
“除了你,”努恩双手划起了一个长方形,“准确说,是装有你的铁棺。”
“我确信,入夜前,荒野上除了石头与野草什么都没有,但入夜后,一具铁棺却突然出现在了我身旁,那么它只可能是从灵界里上浮而来的。”
“那是一具极为厚重的铁棺,上面刻满了我读不懂的文字,但从那些文字的外形上来看,我猜测应该是某种古语言,也就是无昼浩劫前的语言,在铁棺的正面上,印有衔尾蛇的图案。”
希里安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左掌心,刺青的光芒依旧。
“当我撬开铁棺后,你就躺在那里,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模样,安睡得像个婴儿。”
努恩讲起了当时的心境,“即便经历了那么多,你这种例子还是头一次见。”
“要知道,狭间灰域里出现什么妖魔鬼怪我都不会令人感到意外,但它突然送来一个孩子……
我有想过杀了你,或者把你遗弃在那,就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努恩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把希里安捡了回来,抚养长大。
“我把你抱了出来,检查了一下你的身体情况,你很健康,即便灰雾滚滚,也没有任何腐化的迹象……我头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孩子。”
“当我再转过身时,那装有你的铁棺在一点点地下沉,就是字面意思上的下沉。
我这才注意到,不知不觉间,天已经亮了,狭间灰域正在退去,连带着其中的一切也将再次沉入灵界。”
“至于之后的故事你也都知道了。”
希里安闭口不言,深思了好一阵,向努恩发出了第一个疑问。
“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一切呢?”
“知道的越多,并不是一件好事,”努恩说,“我的童年并不幸福,所以我不想你一生来就背负着某种宏大的使命与谜团。”
“就像……希里安,你有没有想过,假设你无法成为执炬人的话,你之后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呢?”
他继续说道,“你会在高墙上日复一日地巡夜,在长大**的某一日和白崖镇里的某个女孩成立家庭,日复一日,生老病死。
听起来很单调无聊,却没有任何压力,只要好好活着就行。”
“如今你已成为了执炬人,你要面对的不再是普通的巡夜,而是要真刀**地越过荒野,并且在不遥远的未来,还有更大的磨难等着你。”
努恩露出一抹微笑,无奈道。
“况且,我不善于言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你的来历,也许镇民们会把你视作混沌的孩子,将你丢进火堆里。
与其如此,我倒不如撒下一个善意的谎言。”
粗糙的大手按住希里安的左手,努恩轻轻地**发光的刺青。
“我猜,这刺青应该与你的身世有关,你可以在未来继续调查,但不要轻易地把它展露给别人,正如不要轻易地提及阳葵氏族的事。”
“嗯……”
希里安点了点头,但他的心中还是有很多的疑问。
“老师,为什么我会出现在那铁棺中呢?”
一直以来,希里安都认为自己六七岁前的记忆空白,是因荒野上的意外而失忆,如今看来,事实截然不同。
“我不知道。”
努恩摇了摇头,讲解道,“无昼浩劫爆发后,许多城邦都沉入了灵界,又在千百年后忽然上升至现实世界。
有些城邦依旧屹立,有些城邦则化作了一地的废墟,但他们都被灵界保存的很好,正如千百年前它们沉没时那样。”
“不止是城邦,还有典籍与技术,它们都被很好地保存下来,这自然也包括了……人。”
希里安似懂非懂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也许是一个活在千百年前的人?
然后被装入了铁棺之中保持着安眠,直到一次源能潮汐,我被灵界吐了出来,再由你捡到?”
努恩点了点头,“有这种可能。”
“灵界那错乱的时空关系,比你能想象的要更加复杂与疯狂。
据一些来自于余烬残军的传闻,他们在深入灵界时,甚至遇到了前几次远征失联的部队,他们不清楚征巡拓者的失踪与叛乱之年的爆发,在他们的主观视角里,灵界内的时间只是过去了几年而已,但外界早已时代变迁。”
努恩低声道,“也是这个缘故,我一直对弗雷团长抱有期待。”
“也许那场发生在百年之前的围攻仍在继续,弗雷团长正进行一场没有尽头的厮杀。”
努恩试着给自己希望,“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身前的火场熄灭了,妖魔们磨牙吮血,跃跃欲试。
努恩再次陷入了沉默,像是被回忆抓住,希里安则从口袋里取出一副手套,遮住了左手的刺青。
之后的日子里,希里安常会行走于狭间灰域内,这份秘密他可以告知自己的老师,却不敢与他人分享。
“来吧,希里安,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努恩提起十字长剑,邀请希里安。
希里安没有拒绝,剑刃出鞘,劈杀妖魔。
一切发生的是如此顺理成章,厮杀、血战,在狰狞的妖魔群中翩翩起舞。
就像挥起镰刀收割麦田。
希里安不知疲倦地挥剑砍杀,隐隐间,从这嗜血残酷中,居然感受到了那么一丝的欣喜。
为了验证这并非错觉,一众妖魔们的倾倒下,衔尾蛇之印传来的灼烧痛意也随之变化。
那是一种奇怪的满足感,如同仇恨得到了发泄,饥饿得到了暴食。
希里安不太确定这是否是一种“**”,但他却不由地迎合起这份“渴望”。
杀戮与鲜血,死亡与净化。
希里安越是对混沌大敌挥起利剑,衔尾蛇之印越是满足。
这一刻,希里安忽然醒悟了过来。
那份灼烧的痛意,并非是对希里安的警告,而是……
催促。
催促希里安执剑杀敌,催促希里安纵火焚烧,催促希里安将这禁忌的邪异驱逐殆尽。
恍惚间,希里安耳旁再次响起了那齐齐的声音,也是在这一刻,希里安近乎本能地知晓了衔尾蛇之印此刻具备的力量。
赐福·化育万相。
奇怪的是,赐福·化育万相并没有给予希里安什么特殊的能力,它只是一味地渴求对混沌的杀戮。
——也许,正如其名,它正以无穷的血祭,孕育某种未知。
直至黎明,希里安才带着一身的血迹与疲惫返回了高墙之上。
阳光落在希里安的身上,传来阵阵的暖意,以及一阵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希里安身上沾染的妖魔血迹与肉渣,都在阳光的照耀下化作一缕缕青烟升腾,高墙下堆积成山的尸体更是如此。
它们燃起一簇簇的大火,有风吹过便散成漫天的灰烬,落下后又化作尘土,归于荒野。
希里安拄剑而立,喃喃自语道。
“化育万相……你到底在孕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