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那棵被雷劈断了半截的歪脖子老树下。
李峥和赵云席地而坐,没有主帅的威严,也没有英雄的架子,就像两个普通的农人,在田埂上歇脚。
晚风吹过,带着泥土和血腥味散去后的清新。
赵云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发自肺腑的敬佩。
“李将军,云自问见过官军,也杀过贼寇。”
“官军入村,甚于匪盗。贼寇过境,鸡犬不留。”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峥。
“唯有将军的军队,纪律严明,秋毫无犯,甚至……甚至还为我等分粮、修墙。”
“云,实在不解。”
李峥没有直接回答他的困惑,反而笑了笑,目光里满是欣赏。
“子龙将军一身武艺,冠绝当世,枪法如神。”
“更难得的是,怀着一颗仁义盖世的赤子之心,为护乡里,血战不退。”
“你,才是真正的天下英雄。”
这番发自内心的赞誉,让赵云脸上微微一热。
他前半生听过无数赞美,却从未有哪一句,像今天这样让他感到认同。
就在他心头升起一股自得与暖意时,李峥的话锋,却毫无征兆地一转。
“只是,峥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云立刻肃容,挺直了腰杆。
“将军但讲无妨。”
李峥的眼神变得深邃,他凝视着赵云,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赵云平静的心湖。
“以将军之勇,今日能救一个赵家庄。”
“他日若有机会,或能护住整个真定县。”
李峥的声音很轻,却又重如泰山,狠狠地砸了下来。
“可是,将军可能救尽这天下千千万万,如同赵家庄一样,在苦难中挣扎的村庄?”
轰!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赵云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双持枪的、斩将杀敌的手,在这一刻,竟微微颤抖起来。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救一个赵家庄,他已拼尽全力,险些身死。
救一个真定县?他不敢想。
那救整个常山国呢?救整个冀州呢?救这天下呢?
他引以为傲的武艺,他坚守不移的信念,在李峥这个问题面前,显得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可笑。
看着赵云瞬间苍白的脸色,李峥没有停下。
他知道,要打破一个旧世界,就必须用最锋利的刀,将其彻底剖开,让他看清里面的腐朽与脓疮。
“今日有张寇,你杀退了。”
“明日,会不会有李寇、王寇?”
“就算将军神勇无双,杀尽了天下贼寇,那又如何?”
李峥的声音陡然变得冷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刺入问题的核心。
“只要官府还是那般**,只要豪强还是那般剥削,只要天下的百姓,还是活在被压迫、被奴役的绝望里!”
“那么新的贼寇,依旧会像这地里的野草,春风一吹,便再次疯狂地长出来!”
“杀得尽吗?”
杀得尽吗?!
这三个字,像三柄重锤,狠狠砸在赵云的心上。
他一直以来的世界,崩塌了。
他以为的敌人,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贼寇。
他以为的拯救,是用手中的长枪,去荡尽一切不平。
可今天,眼前这个人却告诉他,他杀的,不过是病症。
而真正的病根,是这个吃人的世道!是他从未想过要去对抗的,那个庞大的、无形的、名为“制度”的怪物!
他一身的武艺,在这样的怪物面前,算得了什么?
匹夫之勇!
原来,自己坚守半生的,不过是匹夫之勇!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前所未有的迷茫,瞬间淹没了赵云。
他拄着枪,低着头,看着脚下的泥土。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存在,对自己一直以来所做的一切,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天地间,一片死寂。
只有风声,和赵云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许久。
许久。
赵云缓缓抬起头,他眼中的骄傲与自信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求。
他看着李峥,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用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出了那个将决定他一生道路的问题。
“那……依将军之见……”
“这天下,该如何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