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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玠的呼吸一滞。
那本该是用于剪短他的脐带,昭示着一个新生命诞生的剪刀,成了一把凶器,了结了一个生命。
“夫人是早产,所有人都没想到,会生得那么早。当时圣上还在宫中,无法出宫陪伴。等到接到消息赶来时,夫人已经没了气息。小殿下您刚出生时便比寻常足月的婴孩小了许多,再加上用遮瞳之药导致的各种病症,一直养了数月才慢慢好转,这也是后来您被换到宫中无人察觉的根本所在。”
因为太小了,小到足以弥补那几个月的差距。
而想起当时明光夫人惨烈的情景,晦明的眼神也黯淡了下来。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该如何评判当年主子的所作所为。
主子是爱夫人的吗?
是爱的吧。
隔着国仇家恨,都想保全她的性命,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君王名声做赌,也要保下她。
这样的疯狂,主子一生中只有这一次。
那夫人爱主子吗?
晦明却不确定了。
曾经,晦明觉得是爱的。
主子作为君王,给了她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偏爱,彼时后宫后位空悬,便是贵妃见到夫人,都要行半礼以示尊重。
甚至,主子为其赐下了皇后的一应仪仗,四时年节,世家命妇也许得入宫同夫人叩头请安。
除了皇后的名分和象征皇后最大权力的中宫笺表,夫人在实际意义上,已经等同于皇后。
那时候,夫人看向主子的眼神,是有暖意的。
可后来,北狄再掀战火。
圣上也发现了夫人一直服用避子汤的秘密。
一切都被打碎了。
“为什么?朕待你不好吗?天下女人艳羡的一切,朕都给你了!你为何要如此对朕?”
即便盛怒之下,主子也不舍得伤了夫人,只是捏紧了她的下巴,想要从她的眼神里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而夫人的回答,晦明也记得很清楚。
是一声冷笑。
“所以呢?陛下,你想过若是我有了孩子,这个孩子会是什么下场吗?”
“朕自然会给他最好的一切。”
“包括皇位吗?”
“你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
晦明清楚地看到,主子眼神一下子锐利了起来。
“你看,就是这样,提及皇位,哪怕你嘴上说着多么宠爱我,可终究心里是提防的。既如此,你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陛下,我的好陛下,你如此雄才大略,如此英明神武,你难道不清楚,一个有着北狄血脉的大昱皇子,他将来会是何等下场吗?”
“朕、即便将来朕无法将皇位传给他,可他是两国和平的象征,新帝不会薄待了他!”
这句话,晦明也不知道,主子是在说服夫人,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自然,夫人是不信的。
“和平的象征?陛下,你敢对天起誓说大昱和北狄会永葆和平吗?”
都不用起誓,现下,北狄和大昱已经打起来了。
那一刻,晦明都觉得夫人说的是对的。
何苦,让一个孩子跟着一起陷入两国的纠葛中呢。
可主子似乎不明白。
他断掉了夫人的避子汤,强迫夫人一定要为他生下一个孩子,仿佛那样,他就能紧紧攥住那个仿佛随时会离开他的女子。
可很快,承徽公主的死讯传来。
满朝文武逼着主子必须处置了夫人。
民间群情激愤,说必须处死妖妃。
大昱死了一个和亲公主,那北狄必须也要死一个和亲公主。
如此,才算公平。
他们才不管这北狄公主有没有做错什么。
她是北狄人,这就是最大的错。
主子最终,还是违逆不过民意。
只是,死的是明光夫人,活下来的,是被藏起来的阿史那拓雅。
世事就是如此讥讽,那个主子盼了许久的孩子,居然在这个时候来了。
夫人不想留。
主子偏要留。
甚至,为了留下这个孩子,那几个月里,夫人都在汤药的作用下只能昏沉躺在床榻上。
她没有了伤害腹中孩子的能力,同时也失去了自己的健康。
最终,在生产之时,在所有人为小皇子的诞生而欣喜之时,她抓住时机,结束了自己的痛苦。
听晦明说完这些后,裴玠许久未曾言语。
父皇所做的,真的是爱吗?
或许是的。
拼尽全力保下她的性命,将江山传给了她生下的拥有北狄血脉的皇子,那似乎是一个帝王所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爱了。
或许之前,裴玠也会如此想。
这是帝王的自私。
或许更多时候,会被称之为身为帝王的无奈。
如今的裴玠,明白,却无法认同。
“当年宫中多位妃嫔有孕的事,也是父皇一手推动的?”
“是,陛下在得知了夫人的孕信后,又得知彼时上官贵妃让族中一直在寻找助孕之药,便生出了此等心思。只是,陛下也没料到,贵妃居然因为服药导致了小公主天生异象,更没想到,贵妃会如此心狠,直接了结了小公主的性命。”
后宫中,妃嫔有孕与否,全看太医的诊断。
太医们虽然在妃嫔中都有各自的主子,可他们最大的主子,永远是圣上。
圣上说妃嫔有孕,那妃嫔自然是有孕。
圣上说妃嫔小产,那妃嫔自然是小产。
唯一的意外,是尊贵如九五之尊,也控制不了腹中孩子的生长。
“其实,陛下见过小公主。小公主的尸身在被送出宫之前,陛下让人带来瞧过一眼。后来,陛下也同我说过,便是真的阴阳之体,皇家的公主也不怕什么。大不了便说是上神所赐天女,终生伴神左右,届时为其在皇城内建一座女观,让其随性而居便是。”
晦明看得出,主子是真心如此想的。
他没必须要伪装。
主子不是一个多么温柔多情的人,可也不是一个多么刻薄无情之人。
只要圣上说这孩子是天女,难道天祈司的人还会和圣上作对不成?
可惜,上官氏一心后位,不愿自己身上有半点儿污点。
这孩子,她毫不犹豫便放弃了。
“玉容的孩子,还活着吗?”
晦明笑了笑,低声道。
“曾经活着。”
“什么叫曾经活着?”
谁不是曾经活着?
晦明这话,让裴玠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