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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带着一丝凉意,拂过郑昊的脸颊。
班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每一次震动,都让他想起昨天清晨的村会。
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田野与村庄,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却又因为他内心的波澜而生出一丝疏离。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市里的机械厂。
厂区门口,高大的铁门锈迹斑斑,门卫室里的大爷探出头,看清是郑昊,远远地就笑着挥了挥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独特的味道,是机油混合着铁屑被高温灼烧后的气味,浓烈而呛人。
车间里传来巨大的轰鸣,金属撞击的巨响,砂轮摩擦的尖啸,交织成一首粗犷而有力的工业交响曲。
王厂长的办公室在三楼,与车间的喧嚣只隔着一扇厚重的木门。
“小郑,稀客啊!”
王厂长刚推开门,他那洪亮的声音就盖过了外面的噪音。
他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
“快进来坐,快进来。”
他热情地把郑昊让进屋,又从暖水瓶里倒出满满一杯热茶,搪瓷杯壁上印着“劳动最光荣”几个红字。
“王厂长,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麻烦您了。”
郑昊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你小子跟我客气什么!”
王厂长一**坐在办公桌后的藤椅上,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可都听说了,省里那个大项目,让你给搞成了!”
他重重一拍大腿。
“张局长亲自给我打的电话,在电话里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说你是咱们市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郑昊只是笑了笑,把话题拉了回来。
“都是领导支持,运气好罢了。”
“我今天来,是想替我们村问个事。”
王厂长的表情认真起来,身体微微前倾。
“你说。”
“我们村里响应号召,准备大规模发展养殖业,现在万事俱备,就差几台粉碎机,用来处理饲料。”
郑昊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恳切。
“我想问问厂里,有没有这类设备?”
王厂长听完,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却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手指间慢慢转动。
办公室里一时间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
“粉碎机……”
他沉吟了许久,像是在脑子里费力地搜索着什么。
“这东西,技术含量太高,又是个专业设备。”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我们厂主要生产的是车床配件,还有一些矿山机械的零部件,整机设备造得少,粉碎机这种……我们还真没有。”
郑昊的心向下沉了沉。
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最直接的结果。
“一台都没有吗?”
“一台都没有。”
王厂长回答得很干脆。
“不过……”
他话锋一转,让郑昊又燃起一丝希望。
“我倒是能给你指条路。”
“您说。”
“城西的煤矿厂,你去找他们问问。”
王厂长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西边。
“他们那有的是粉碎机,用来碎煤矸石的,那玩意劲大,皮实耐用,别说粉碎骨头了,就是石头都能给你磨成粉。”
这个消息让郑昊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些。
“太好了,谢谢您,王厂长!”
“先别急着谢我。”
王厂长打断了他,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我得先问你一句,也是最关键的一句。”
他把那根一直没点的烟放在桌上,身体靠回椅背,双臂交叉在胸前。
“你们村,能承担得起这个费用吗?”
果然还是这个问题。
无论是在省城面对秦处长,还是在这里面对王厂长,最后都绕不开最现实的阻碍。
“大概……需要多少钱?”
郑昊小心翼翼地问道。
王厂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你知道煤矿上那玩意多重吗?”
郑昊摇了摇头。
“最小的型号,也得一两吨重,整个就是一坨铁疙瘩。那是用来跟石头硬碰硬的家伙,用料能不扎实吗?”
“就算你去买二手的,人家淘汰下来的,那也是按废铁的价钱称斤卖的。”
王厂长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
“一吨废铁,现在市价三百块,这还只是材料钱。人家卖给你,总不能按废品价吧?翻个倍,不算多吧?”
“一台小型的,没个千八百块,你根本拉不走。”
千八百块。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郑昊的心口。
对于整个村子来说,这绝对是一笔天文数字。
村民们凑出来的启动资金,买完猪仔鸡苗,建好栏舍,已经所剩无几。
“而且这还没算运费,那大家伙,没专门的吊车和板车,你弄都弄不回来。”
王厂长继续补充道,每一句话都让郑昊的希望之火暗淡一分。
郑昊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杯子里的热气氤氲了他的视线。
“小郑,不是我给你泼冷水。”
王厂长看出了他的窘迫,语气缓和了一些。
“现在做点事,就是这么难。处处都要钱。”
“我理解。”
郑昊放下茶杯,发出的轻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谢谢您,王厂长,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王厂长看着他,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你是个能人,我相信你能有办法的。”
“我帮你给煤矿那边钟厂长打个电话,联系一下,那边没有介绍信都进不去。”
“谢谢王厂长,实在是太感谢您了。”郑昊闻言喜出望外。
不过电话并没有打通,王厂长让郑昊先在宿舍休息休息,等有了消息让张科长去告知他。
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不会放弃。
走出办公室,重新回到那片喧嚣之中。
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仍在提醒着郑昊,国家目前仍在温饱线上挣扎。
他穿过尘土飞扬的厂区,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
那个关于北京的抉择,此刻又多了一重完全不同的分量。
它不再只是一个关于个人前途与团队未来的选择。
它似乎还关联着脚下这片贫瘠的土地,关联着那些乡亲们最朴素的期盼。
郑昊走出机械办公室,回头望了一眼,眼神中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