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尾巴还挂在檐角,沈砚正踮脚擦拭展柜里的老座钟。铜钟的指针停在两点十七分,是上个月张阿婆送来的——她总说,"小宝最爱听两点钟的鸟叫,这钟响起来,他就不会害怕打雷了"。此刻钟摆摇晃的声音里,混着后巷卖糖粥的吆喝,"赤豆粥——热乎嘞!"
"沈老板?"
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沈砚抬头,看见个穿藏青棉衫的女人站在阴影里。她抱着个用蓝布包裹的物件,布角绣着朵褪色的月季,发梢沾着细碎的雨珠,腕间戴着块老式电子表,表盘上的数字被磨得发亮。她怀里的蓝布包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揣着只不安分的小动物。
"您是来典当东西的?"沈砚放下软布,从柜台下摸出铜制火柴盒。
女人点头,将蓝布包轻轻放在柜台上。布角松开时,露出半台老式留声机——深棕色的木质外壳泛着包浆,转盘上的灰尘积得能写字,"胜利"牌的商标已经褪成了淡粉色。她又从包里掏出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里是穿的确良衬衫的男人,怀里抱着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背景是片开满月季的花坛。
"我想...修好这台留声机。"女人的声音发颤,"它里面有段没录完的歌。"
沈砚接过留声机,指尖触到机身的温度。她翻开转盘,看见唱片槽里卡着张黑胶——边缘有细密的裂痕,像被谁反复掰过。留声机的扬声器网罩上沾着块巧克力渍,形状像朵歪歪扭扭的云。
"这是我女儿小棠的。"女人摸着照片里的小女孩,"她十岁那年,非要学唱《小燕子》。我买了这台留声机,想录下她的声音。可...可她在录音那天出了车祸。"
沈砚的手指顿了顿。她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另一句话:"小砚,有些执念,是藏在声音里的光。"
十年前的深秋,雨下得比今年大。
林秋兰攥着伞站在急诊室门口,伞骨被风折成两半。她怀里的保温桶还冒着热气,里面是小棠最爱喝的赤豆粥——小棠说,"妈妈,等我好了,要给你唱《小燕子》,录在留声机里"。
"林女士,"医生摘下口罩,"孩子的情况...不太好。"
林秋兰的伞"啪嗒"掉在地上。她冲进病房时,小棠正靠在床头,手里攥着半块巧克力,嘴唇白得像纸。
"妈妈,"小棠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留声机...录好了吗?"
林秋兰这才想起,早上为了赶去医院,她把留声机和唱片落在了家里。她扑过去握住小棠的手:"没录完,但妈妈明天就去录。等你好了,我们重新录,好不好?"
小棠笑了,嘴角沾着巧克力渍:"那我...要唱完整版的。"她的手指抚过林秋兰的手背,"妈妈,你知道吗?《小燕子》的歌词里,'我们盖起了大工厂,装上了新机器',是说我们现在的生活,对不对?"
林秋兰点头,眼泪砸在小棠的手背上。小棠的手越来越凉,却还在笑:"妈妈,我不想死。我想...想听你唱《小燕子》,想看你给我梳辫子,想...想再吃你做的赤豆粥。"
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蜂鸣。林秋兰看着小棠的眼睛慢慢闭上,手里还攥着半块巧克力。她想起早上出门前,小棠站在玄关,踮着脚给她系围巾:"妈妈,今天我要自己系,像你教我的那样。"
典当行的暖炉烧得正旺。
林秋兰坐在藤椅上,手指轻轻抚过留声机的转盘。沈砚在里屋翻找东西,玉佩在她掌心发烫。
"沈姐姐,"林小满突然抬头,"那个阿姨的眼泪...滴在留声机上了。"
沈砚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出来时,看见林秋兰正用袖口擦留声机的扬声器。她的手腕微微发抖,电子表的秒针"滴答"作响,和十年前那个雨天的救护车鸣笛声重叠在一起。
"您知道小棠最喜欢哪段歌词吗?"沈砚问。
林秋兰点头:"'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她总说,'妈妈,等我长大了,要带你去看真正的燕子,它们翅膀上的花纹,和我裙子上的蝴蝶结一样'。"
沈砚的手指微微发颤。她想起母亲日记本里的最后一页:"小砚,你看,孩子的声音,是最珍贵的标本。"
"我帮您修。"她轻声说。
林秋兰猛地抬头:"您...您愿意?"
沈砚点头。她拿起那台老式留声机,走到工作台前。工具盒里的螺丝刀闪着冷光,她却觉得掌心发烫——那是小棠的温度,是林秋兰十年未凉的执念。
修复留声机的过程比想象中复杂。
转盘上的灰尘需要用软毛刷一点点扫去,唱片的裂痕要用虫胶填补,扬声器的网罩要拆下来用酒精擦拭。林秋兰坐在旁边,盯着沈砚的动作,像在看一场迟到的仪式。
"这台留声机,"沈砚边拆边说,"是1978年产的。那时候,留声机还是稀罕物。"
林秋兰笑了:"我攒了三个月的工资买的。小棠说,'妈妈,这留声机比我的玩具熊还贵,你对我真好'。"
沈砚的手指顿了顿。她想起母亲年轻时在纺织厂当学徒,攒了半年工资给她的第一支钢笔——笔帽上刻着"小砚"二字,和她腕间的银镯子一模一样。
"您试试装唱片。"沈砚将修补好的黑胶放进转盘,"转动摇把,速度要稳。"
林秋兰颤抖着摇动摇把。转盘缓缓转动,唱针落在唱片上,发出"嘶啦"一声轻响。
"小棠最爱的那首《小燕子》,"林秋兰轻声说,"录音那天,她非要自己唱。她站在留声机前,举着歌词本,像个小大人。"
沈砚按下播放键。
电流杂音里,传来稚嫩的童声:"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林秋兰的眼泪砸在转盘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想起小棠唱到"我们盖起了大工厂"时,突然跑过去抱住她的腰:"妈妈,等我长大了,要建最大的工厂,给你买最漂亮的围巾!"
"后来呢?"沈砚问。
林秋兰摇头:"录音进行到一半,她突然说,'妈妈,我头晕'。我以为是发烧,没在意。直到下午...直到救护车来了。"
留声机里的童声还在继续:"小燕子,告诉你,今年这里更美丽..."
沈砚突然按住暂停键。她看见林秋兰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指节泛白。
"您知道吗?"沈砚轻声说,"小棠的日记里,最后一页写着:'妈妈,我没录完《小燕子》。但我知道,你会帮我录完的。因为你说过,执念是光,要用来照亮别人。'"
林秋兰猛地抬头:"日记?"
沈砚从工具盒里拿出本泛黄的日记本。封皮是硬壳的,边角磨得发毛,扉页上写着"小棠的秘密花园 2013"。
"这是我在您家阁楼找到的。"沈砚翻开日记本,里面夹着张照片——是小棠站在留声机前,举着歌词本,脸上沾着巧克力渍,"她写,'妈妈说,等她老了,要把我的声音录进留声机,带到天上给我听。我要唱完整版的《小燕子》,还要加上我自己写的词:妈妈,我爱你,比春天的燕子还要多'。"
林秋兰的手指抚过日记上的字迹,像在触摸小棠的脸颊。她想起小棠临终前,用最后的力气在她手心写了个"爱"字——笔画歪歪扭扭,却重得像块石头。
"我想...补上那段歌词。"林秋兰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小棠写的那段,'妈妈,我爱你,比春天的燕子还要多,比夏天的阳光还要暖,比秋天的月亮还要圆,比冬天的雪花还要白'。"
沈砚递过钢笔。林秋兰接过时,手腕上的电子表突然响了起来——是十年前的时间,"14:30",和小棠出事的时间分毫不差。
她按下播放键,留声机里的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林秋兰的声音混了进去,沙哑却温柔:"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妈妈,我爱你,比春天的燕子还要多..."
梅雨季的雨停了。
沈砚站在典当行门口,望着林秋兰的背影消失在雨后的彩虹里。她摸了摸腕间的银镯子,又看了看展柜里的留声机,突然明白:所谓"忘川典当行",从来不是收藏回忆的地方。它是灯塔,是港湾,是让所有失落的灵魂,都能找到自己未录完的歌的所在。
林小满抱着作业本进来,周念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保温桶——陈姨熬了赤豆粥,说"给刚录完歌的客人补补"。
"沈姐姐,"林小满把作业本放在柜台上,"老师说,本周的作文题目是'最珍贵的礼物'。"
沈砚笑了:"你想写什么?"
林小满歪着头想了想:"写小棠阿姨的歌,还有...沈姐姐的光。"
周念把保温桶放在炉子上,热气袅袅升起,混着窗外的槐花香。林秋兰站在门口,接过作文本时,阳光正好落在她的肩头。她翻开本子,看见林小满歪歪扭扭的字迹:"小棠阿姨,你的歌,我们会替你唱完。"
她的眼眶又一次湿润,却带着温暖的笑意。
深夜的典当行飘着赤豆粥的甜香。
沈砚坐在柜台后,翻开本新的当客登记簿。扉页上,她用钢笔写下:
"当客:林秋兰
物品:胜利牌留声机、1993年全家福、《小棠的秘密花园》日记
执念:替亡女录完未完成的《小燕子》
备注:爱,是最不会褪色的旋律。"
暮色漫进典当行时,沈砚走到窗前。
楼下的老槐树上,蝉鸣渐弱。她摸了摸掌心的玉佩,又看了看展柜里的留声机,突然听见风里传来小棠的声音:"妈妈,我唱完了吗?"
她笑着点头,转身走向柜台。那里,林小满正趴在桌上写作文,周念在给她剥橘子,阳光落在他们的发梢,像撒了把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