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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的书房之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一块沉重的琥珀,将所有人都封印其中。
年富站在中央,英武的脸上写满了焦虑与挣扎。
他父亲的军令,是一块烧红的烙铁,而贾环的沉默,则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即将被撕成两半的木偶。
跪在地上的小玄子,早已汗流浃背,头都不敢抬。
他能感觉到,在这间小小的书房内,正酝酿着一场足以决定西北战局,甚至无数人生死的风暴。
许久,贾环终于动了。
他没有暴怒,没有惊慌,反而发出一声轻笑。
那笑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好,好一个‘里应外合,聚而歼之’!”
贾环抚掌赞叹,脸上竟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之色,“年大将军果然不愧是镇国柱石,此计,甚妙!堪称兵法之圭臬!”
年富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贾环。
他以为贾环会雷霆大怒,会质疑,会拒绝。
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是如此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
“贾提举,您……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
贾环大笑起来,他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年富的肩膀,那份亲热,仿佛他们真的是情同手足的战友,“我的意思是,此等天赐良机,若是不取,简直是天理难容!年副使,传我的令,立刻点兵!我们,去红柳滩,给你父亲,也给那准噶尔的悍将巴图鲁,送上一份永生难忘的大礼!”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年富彻底懵了。
他看着贾环那双燃烧着兴奋火焰的眼睛,一时间竟分不清,这究竟是无知的狂妄,还是……运筹帷幄的自信。
“只是,”
贾环话锋一转,嘴角的笑意变得高深莫测,“年大将军的计策虽好,但我们做臣子的,总要为主帅想得更周全一些,做得更漂亮一些。如此,方能不负圣恩,不负大将军的信任。”
他转身,大步走到那巨大的沙盘之前,手中的长杆,如同一位指点江山的帝王,在沙盘上飞快地点动。
“年副使,你来看。”
“年大将军的计策,是让我们在此,红柳滩,设下口袋阵,将巴图鲁的三千铁骑,一口吞下。此乃正兵之法,堂堂正正。”
“但,巴图鲁乃是狡兔。狡兔,尚有三窟。我们若是只堵住了这一个洞口,万一让他从别处溜了,岂非功亏一篑?”
贾环的长杆,重重地落在了红柳滩后方,那片名为“黑风口”的戈壁之上。
“所以,本官以为,此战,当分三路。”
“第一路,诱敌之师!”
贾环的目光,落在了年富的身上,“由你,亲率五千健锐营精锐,星夜兼程,赶赴红柳滩。但,你们的任务,不是伏击。”
“不是伏击?”
年富愈发糊涂。
“不是。”
贾环的嘴角,勾起一抹狐狸般的笑容,“你们的任务,是……演戏。你们要大张旗鼓,要旌旗招展,要在山谷之中,点起足以让方圆百里都看见的千百堆篝火!你们要让斥候故意被敌人抓去,告诉他们,大周一万精兵,已在此地,布下天罗地网!”
“你们要做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相信,我贾环,这个黄口小儿,因为新安镇的一场小胜,便已狂妄自大,得意忘形,一头扎进了这个看似完美的陷阱之中!”
年富的心,猛地一跳。
他瞬间明白了贾环的意图!
这是……将计就计!
“第二路,绝杀之刃!”
贾环的声音陡然转冷,他看向一直立在阴影中的卫七,“由卫七你,与刘同的‘兴复会’,率领我麾下最精锐的一百御林军亲兵,以及三百名挑选出的、擅长山地作战的退役老卒。你们,不带一丝烟火,不走半步官道。你们的任务,是像幽灵一样,绕过红柳滩,潜伏到这里——黑风口的唯一出口‘一线天’!”
“巴图鲁发现红柳滩是个空城计之后,必然惊疑不定,不敢久留,定会从黑风口撤退。我要你们,在他军心最乱,队形最散,以为已经逃出生天的时候,从他的背后,给他……致命一击!”
“第三路,黄雀在后!”
贾环的手,最终落在了自己的帅旗之上,“我,亲率宝钞司主力,以及民兵团,坐镇新安镇。同时,我会以‘为大军筹措粮草’为名,向年大将军‘借’一支五千人的步兵,驻扎在新安镇与红柳滩之间的‘鹰愁涧’。”
“若巴图鲁不退,反而强攻年富你的虚张声势之阵,这支步兵,便可从侧翼出击,断其后路。若年大将军他……另有打算,想要对我军不利。”
贾环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机,“那这支被我‘借’来的兵,便是我手中,反过来对付他的……第一张牌!”
三路大军,环环相扣!
一路虚张声势,迷惑敌人与“友军”。
一路如鬼魅潜行,直插要害,行雷霆一击。
一路坐镇中枢,手握预备队,随时应对一切变数。
这哪里是作战计划?
这分明是一张由人心、地利、阴谋与阳谋共同织就的、巨大而又精密的死亡罗网!
年富呆呆地看着沙盘,只觉得浑身都在冒着冷汗。
他发现,自己父亲那看似完美的“里应外合”之计,在这个少年的连环计面前,幼稚得像小孩子的游戏。
“贾提举……不……大人……”
年富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发自内心的、真诚的敬畏与臣服,“末将,明白了。”
“明白就好。”
贾环点了点头,随即转向了跪在地上的小玄子。
“你,也明白了吗?”
小玄子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连忙磕头如捣蒜:“奴才明白,奴才明白!”
“很好。”
贾环笑了笑,将一封刚刚写好的、内容却是“完全同意并盛赞年大将军计策”的军报,用火漆封好,递给了他。
“你,即刻出镇,八百里加急,将这份捷报,送去哈密卫。亲手,交到年大将军的手中。告诉他,我贾环,已尽起大军,不日,便可在红柳滩,与他会师,共饮庆功之酒。”
“是……是!奴才遵命!”
小玄子如蒙大赦,接过军报,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看着他仓皇的背影,卫七低声道:“爷,就这么放他走?”
“为何不放?”
贾环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他回去报信,年羹尧,才会更相信,我已经入瓮。这场戏,才演得更真。”
他又写了第二封信,一封详细阐述了自己“将计就计”完整计划的密折,盖上了自己的提举使大印。
“将此折,用最高级别的加密渠道,立刻送往京城,呈圣上御览。”
他这是在向皇帝表明,我洞悉了一切,但我没有擅自行动,我依旧在您的棋盘之上。
我所有的行动,都是为了配合您,演好这出“敲打年羹尧”的大戏。
做完这一切,贾环才缓缓走到一直沉默不语的、笑面虎王景弘面前。
“王公公,”
贾环笑得如沐春风,“红柳滩一战,刀剑无眼。您是天使,万金之躯,不宜亲冒矢石。这新安镇,便是我大军的根本所在,还需您这样的老成谋国之臣,为我坐镇。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景弘看着贾环那张真诚无比的脸,那双眯起的眼睛里,精光一闪而逝。
他知道,贾环这是在将他软禁。
但他却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
“提举大人说的是,说的是。”
王景弘笑呵呵地道,“那咱家便在此地,预祝提举大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贾环笑着点了点头。
他知道,所有的棋子,都已落定。
他转身,登上望楼,看向那无尽的、被暮色笼罩的西北荒原。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在朔风中回荡,充满了即将开启一场豪赌的、冰冷的兴奋。
“全军,开拔!”
“目标——红柳滩!”
“今夜,我要让这西北的天,为我……奏响一曲,血与火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