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边卒 第一百三十四章 日间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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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深处,日。

周怀的靴底早磨穿了,雪水渗进去,冻成冰碴,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身后跟着的弟兄,也大多是这种情况,鼻子下面都挂着鼻涕。

如今三千人只剩一千七百多。

队伍里最年轻的士卒,才过十六岁,现在胳膊上缠着块破布,是用周怀的披风撕的,他伤口冻成了紫黑色,却还咬着牙,一步不落。

“前面是最后一道坡。”周怀指着前方,那里的雪坡很陡,几乎要与地面垂直,表层结着层薄冰,日头照上去晃得人睁不开眼。

“大人,这坡……”士卒的脸冻得发紫

“滑得站不住脚啊。”

周怀没说话,解下腰间的绳索,一头系在自己腰上,另一头递给身边的老兵:“我带十个人,先爬,钉木桩。”

老兵咬着牙点头,把绳索在手腕上缠了三圈,膝盖往雪地里一跪,用手刨着冰碴往上挪。

他的手套早磨没了,指头像红萝卜,指甲缝里全是血,刨在冰上咯吱响。

后面的几个人跟着学,一个个贴着坡壁,他们像群壁虎般往上爬。

有个伤了腿的弟兄没抓稳,顺着坡往下滑,周怀排在最后面,眼疾手快,探出半截身子抓住他的衣领。

两人在冰上悬了片刻,底下是深不见底的雪谷。

“放手吧大人!”那弟兄嘶喊。

又是之前的情况,但这一次,周怀没应声,另一只手死死抠住冰缝里的一块石头,喉结滚了滚,朝上面喊:“扔绳子!”

绳子飞过来,落到周怀手里,他往下扔,士卒眼中冒泪,用单只手往腰上缠。

上面的人合力往上拽。

等把人拉上坡顶,周怀的肩膀已经脱臼,他自己咬着牙往回一掰,卡巴一声,疼得额头冒汗。

过了陡坡,风突然小了。

走在最前面的士卒突然停住,揉了揉眼睛,又使劲眨了眨,突然喊起来:“大人!你看!”

周怀抬头。

远处的雪线在往下退,露出褐黄色的土坡,再往远,竟有一抹淡绿——是草。

风里的味道也变了,没有了雪的腥气,混着点湿润的土味。

“是山脚……”士卒喃喃道,声音颤抖。

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剩下的人踩着木桩往上爬。

等到一千七百多人都站在雪坡顶端,望着那片绿。

有人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用冻裂的手抹脸,把血和泪混在一起。

周怀往前走了两步,脚下的雪开始化,渗进鞋里。感觉却像是暖的。

他回头看,弟兄们的样子一个比一个狼狈。

有人少了只鞋,光着脚踩在融雪里。

有人胳膊上的伤口结了黑痂,还在往外渗血。

那个耳朵没了的士卒伤口处裹着破布,此刻正望着远处,嘴唇翕动,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散。

“歇半个时辰。”

周怀开口,声音还是哑的,只不过透露出难掩的喜悦。

“捡干柴,烧点热水。”

火升起来,有人从怀里掏出块东西,是块被体温焐软的肉干,小心翼翼地掰成小块,分给旁边的人。

周怀也接了一块,放进嘴里嚼着,味同嚼蜡,却吃的很开心。

“大人。”

士卒凑过来,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

“过了这片草坡,再走一日,就到斥勒境内了。”

周怀点头,目光扫过火堆旁的弟兄。

一千七百多,比出发时少了近一半。沙漠里被沙埋的,雪山里被雪冻的,刚才陡坡上坠下去的……他记得那个坠冰窟的弟兄,年纪也不大,孤独的在千丈冰窟忠死去。

“他们没白死。”周怀突然说。

火堆旁的人都抬起头。

“等拿下斥勒,”他望着斥勒的方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我在城下立块碑,把他们的名字都刻上。”

出发时,周怀想的是围魏救赵,把阳越境内的吐蕃人引回来。

如今,他心中有个想法——拿下斥勒。

没人说话,只有火噼啪作响。

有个伤了腿的弟兄,撑着身子站起来,往坡下挪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眼周怀。

“大人,你说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是现在打吐蕃国都,我也陪着!”

“老陈说得对,大人说哪就去哪,我第一个上。”

“就你,还能轮到你了?那上次打上吐蕃国都还是太宗时候呢,上一次登上雪原,还是薛将军的军队。”

看着弟兄们有心情闲聊起来,周怀发出会心的笑容。

有这样的军队,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不敢去。

这一次,他有信心。

半个时辰后,周怀拍了拍身上的灰,朝身后招呼一声。

“走。”

这次,没人再问还有多少路。

脚下的路从雪地变成泥地,再变成草地。

远处传来流水声,是条小河,冰刚化,水很清,弟兄们扑过去,掬着水往嘴里灌,有人甚至直接趴在河边喝,呛得直咳嗽,脸上却全是笑。

走在最前面的士卒突然停住,指着前方:“有烟!”

周怀眯起眼,那烟是炊烟,很淡,却说明有人家。

再往前,地势渐平,能看见零星的帐篷,是牧民的。

“绕开牧民,”周怀下令,“别惊动他们。”

队伍贴着山脚走,避开帐篷。

有个牧民的孩子站在远处看,手里拿着根羊鞭,望着这群浑身是伤的兵,眼里有点怕,又有点好奇。

走了约摸两个时辰,前方出现一道矮山,翻过山,就能看见斥勒的城墙了。

周怀让队伍停下,自己爬到山顶,往下望。

斥勒城果然大,城墙是土夯的,很高,城门处有吐蕃兵守着,来来往往的商队牵着骆驼,看着确实热闹。

城西北角有片营地,插着吐蕃的旗帜,应该是守军的营房。

他从怀里掏出块羊皮,是斥勒的简易地图,上面标着粮仓的位置——在城中心,靠近城主府。

“守军比想象得多。”

周怀心里有数,“但我们有他们没有的——他们不知道我们来了。”

下山时,士卒递过来块干饼:“大人,垫垫肚子。”

周怀接过来,咬了一口,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响动。

回头看,是那个少了只耳朵的老兵,正帮着伤腿的弟兄爬坡,两人互相扶着,一步一步,很慢,却很稳。

风从斥勒方向吹来,带着点商队的香料味。

周怀把饼揣回怀里,拔出刀,刀身在阳光下闪了闪。

“还有半日路程。”他对身边的人说,“今夜歇在山坳里,明日拂晓,动手。”

队伍继续往前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踏在草地上,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