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洞天,杨家铺子。
暮色四合,一丝白日尚未散尽的暖煦,穿过雕花木窗,落在铺子的柜台。
林照倚在柜后的矮凳上,一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翻着桌子上的古书。
书是杨老头随手丢给他的药草典籍,密密麻麻记载着草木名目、习性、药性。
以林照过目不忘的本事,早已将书上的内容倒背如流。
此刻翻阅这些早已烂熟于心的草木名目和药理,纯粹是无聊的消遣。
兼带……体面地摸鱼。
林照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五年了。
初到这个世界,他以为是穿越到古代,挠着头想着肥皂和玻璃是怎么做的。
及至年齿渐长,知道小镇有个泥瓶巷,小镇乡塾里有个姓齐的先生,巷子里有一家都姓陈的夫妻,这对夫妻还有个孩子叫陈平安……
小小的林照当时就捂住了脸。
他倒不是对穿越有什么意见。
他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竟然穿越到骊珠洞天这么一个全是大佬的新手村。
但是来了也没法改变,只能接受。
尚在襁褓中的林照便开始琢磨,如何在那群动辄十四境起步的大佬眼皮子底下,给自己蹭几缕微不足道的机缘。
要求不高,不奢望那十四境天关,能脚踏实地修成个玉璞境,便足可活得潇洒从容。
林照出身于桃叶巷的林家,虽不入四姓十族,却也算是个大门大户。
他这一世的生母去得早,没过多久生父就续了弦,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
父亲很快续弦,继母又添了一子。
深宅大院里的龃龉自然不少,继室眼中心心念念皆是自己骨肉的家业,对林照这前头留的种自是眼皮半搭不上。
林照心明眼亮,索性寻了个由头,闹了一闹。
家里的情况林父也都门清,小孩子闹起来没完没了,传出去在这么大的家族里也抬不起头,最终只得顺了林照心意,将他安置在泥瓶巷,着一位林家老仆照看。
及至十岁那年,老仆病故。
林家似乎遗忘了泥瓶巷中还蛰伏着一个姓林的少爷,月例银子分文不少,却也无人唤他归家。
林照也乐得如此,在杨家铺子找了个活计,时不时爬树摘摘叶子下河摸摸石头,日子倒也闲适。
……
铺内光线渐次暗淡,林照抬眸瞥了眼窗外天色,算了算时间,拉拢着的眉头缓缓舒展。
嘴角一勾,信手将书册一合,撂在旁边一捆还散发着淡淡辛香的草药包上,扭过头朝铺子后面的门洞扬声:“徐哥,时辰到了,我先溜了。”
门洞处竹帘轻响,走出个比林照稍长几岁的青年。
他看着林照摇头无奈说道:“你小子还真是一刻都不差,也不怕掌柜的逮到,扣你工钱。”
“这是时辰到了,我又不是提前跑了。”林照浑不在意地耸耸肩,“这事儿我占理,掌柜的扣我工钱我也能找他理论。”
“得了得了,快走你的吧。杵这儿光吵吵,影响我清点药材。”
“好嘞,明儿见,徐哥。”
林照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出铺子。
天色已微微暗沉,林照算算日子,这个时候一些外乡人已经来了小镇,乱象将启,也什么乱逛的心思,径直走回泥瓶巷。
暮色已至,泥瓶巷也越发僻静,两侧灰褐色的矮墙在余光中更显沉寂。
林照轻车熟路地拐进巷子深处,目光一扫,顿时一怔,略感意外,却没有停下脚步。
他走上前,抬腿踢了踢蹲坐在门前的瘦小少年。
“蹲在我家门口当门神呢?”
瘦小少年抬起头,面容黝黑普通,无甚特色,唯独一双眼睛清澈干净得不染丝毫杂质,
此时这双清澈透明的眼睛看向林照,眼眸里闪过一丝喜悦。
陈平安立刻起身,露出身后藏着的竹篓,脸上挂着局促又诚恳的笑意:“林照,这是我在路上看见的,好像听你提起过,就买来送给你。”
白天他在大街上遇见一个钓鱼而归的中年男子,想起林照以前似乎提到过,想养一只金色的鲤鱼。
他便拦下了那人,用三十文高价买下鲤鱼和鱼篓。
现在想起来,心还隐隐作痛。
如果不是为了送林照,陈平安自己绝对不会花三十文买一条鱼。
至少也要砍一半!
林照垂眸,目光落在鱼篓上。
一条巴掌大小的金黄鲤鱼在鱼篓里蹦得欢快。
通体金黄,鳞片似火,看起来极为喜庆。
林照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龙王篓,金鲤鱼。
李二想要送给陈平安的机缘。
也是小镇的几个大机缘之一。
闻言,林照有些意外。
他跟陈平安提过金色鲤鱼吗?
他自己都记不得了。
不过林照也没怎么纠结,他专门找过这条金色鲤鱼,去龙须溪捡蛇胆石的时候,没少关注溪里的鱼虾踪迹,却始终一无所获。
或许是那时候被陈平安注意到了。
没找到金色鲤鱼,林照还以为是自己福缘不够。
这些年利用先知先觉的优势,小镇能拿到手的机缘他都尝试过。
无论是龙须溪的蛇胆石还是小镇的槐树叶,平日没少收集。
他还以为是自己蹭的机缘太多,与金色鲤鱼无缘了。
没想到今天陈平安就送到了门口。
大概是因为他的影响,这一次陈平安的金色鲤鱼没有被大隋的皇子抢走。
“你确定?”林照收回目光,看向神色有些局促的陈平安。
他看了看周围,确信周遭无闲杂耳目,才压低了声,指尖虚点了点那竹篓。
“我也不瞒你,这不是普通的鱼,放在外面可以说是价值连城,不少人愿意拿全部身家跟你换,都还觉得占便宜了,你把顾粲和刘羡阳打包卖了都不一定有这条鱼值钱。”
听见林照这番话语,陈平安眼中非但无悔意,那澄澈眸底的光芒反倒更加明亮了几分。
仿佛赠予林照的物什越是贵重,这份心底便越是厚实安稳。
林照目光在陈平安黝黑的脸上顿了顿,洒然一笑。
他弯腰将龙王篓提起,又道:“行,我收着了。”
又问道:“你吃饭了没?一起进去吃点?”
陈平安摇了摇头,说了一声吃过了,便待告辞离去。
林照看着陈平安的背影,忽然开口道:“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地转过身。
“最近有不少外乡人来小镇。”林照想了想,提醒道:“尽量别和他们接触,遇见了躲着走。”
陈平安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用力点头道:“好。”
林照挥了挥手,示意没什么事了,陈平安这才转身离开。
陈平安的老宅虽然也在泥瓶巷,但是和林家并不挨着。
林照看着陈平安的背影消失,眸光动了动,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龙王篓。
陈平安隔三岔五便会送点物什来,或是劈得齐整的干柴,或是采自山野的寻常药草,有时则是河沟里摸出的零星鱼虾,林照早已习惯。
他心知肚明陈平安是在执拗地偿还着什么,
前些年林照有意无意会帮扶一下陈平安。
陈母病重时,林照“借”给了陈平安钱去买药材。
兴许是那几贴草药真有些许效用,让那间破陋宅院的咳嗽声多响了一年。
但也就这样了。
打碎本命瓷的反噬,药石难医,除非小镇上那几位大佬出手相助,否则陈母必死无疑。
初时的林照还抱着几分结交的念头,后来随着时间流逝,纯粹是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
陈母走后没几年,林照从桃叶巷搬到了泥瓶巷。
当时的陈平安也就五岁左右,林照要比他大几个月。
一个下雪的晚上,寒风凛冽。
林照踹开那扇斑驳的木门,将挨了几天饿的陈平安拖到自己院子,烤了火。
后来又请他吃了几次饭。
那时的陈平安年纪尚幼,跟着杨老头上山,也赚不到几个钱,吃饭是个大问题。
或许是老杨头给陈平安讲的道理太深入人心,后来陈平安还真觉得欠着林照,时不时就送些东西。
今天更是直接送了条金龙王。
林照推门走进院中。
他虽然不愿意住在林家,但到底是林家的子弟,代表着一部分林家的脸面,住得太差,林父脸上也过不去。
院子是泥瓶巷最好的一座,林家又派人打理过,正房三间,东边厨房,西边一座厢房,被林照当成杂物间来使。
吃了饭后,林照找了个水缸,搬到了房间,倒满了水,将金色鲤鱼放了进去。
随后又从一旁的箩筐里拿出几块蛇胆石丢了进去。
这种蛇胆石他捞了好多,都是挑的品相好的,十多年来也堆了几箩筐,自然是不缺的。
水缸里的金色鲤鱼煽动尾巴,林照竟然从它的“眼”中看到幸福的光芒。
林照屈指在水缸边沿敲了敲,发出沉闷的清响:
“以后跟着我,别的不说,这种石头管够。”
金色鲤鱼激动地摆动脑袋,像是在对着林照点头。
激荡起的细小水流卷着那几块沉底的蛇胆石轻轻滚动,异光流转。
林照笑了笑,回到床榻前。
伸手熄了烛火,房间中顿时陷入黑暗,只剩下水缸方向隐隐传来细微的水流声,和窗外稀疏虫鸣交织。
他躺在床榻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心神骤然“睁开”。
眼前广阔的世界一望无垠。
蔚蓝的天空倒映在脚下,平静的湖水宛如真正的镜面不起波澜,遥远的天际是一道湖水和天空的分界线。
林照站在湖面上,足尖落处,一圈圈柔波似的涟漪无声荡漾开来,层层叠叠。
若是从远处看,林照的身影就像是镜面的一个小黑点。
这里是他的心湖。
也是他迥异于常人的地方。
还没有开始修行,却能够随意进入心湖之中。
林照目光平静地看着镜面般的湖面,心念微动。
一道亮光在他眼前闪过,悬停在他的身前。
是一柄剑。
剑身晦暗,却布满一道道蛛网般交错的明亮光痕,像是剑身裂开的道道缝隙。
光从裂缝中穿过,让其看起来隐隐有光暗两层剑刃,似介于明暗之间。
穿越到剑来世界,林照没有系统,也没有随身老爷爷。
唯一算得上金手指的,可能也就是这座古怪的心湖,以及心湖中天生的一柄剑。
林照第一次握住这把剑的时候,脑海中流动许多讯息。
剑名【飞光】。
神通【苦昼短】。
伴生飞剑,养于心湖,自成囚笼乾坤,不归五行,可隔绝“心镜照彻天地”神通。
此剑还在心湖蕴养,介于虚实之间,剑心未凝,剑形未固,尚未真正成型,需要以时间来铸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