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朱由检领着周钰,来到御案前时,高时明已经将事情交代完毕,又悄无声息地返回了殿中,侍立在一旁。
宽大的御案上,堆着一摞小山似的邸报。
朱由检随手拿起几份,快速地浏览起来。
越看,就越是惊奇。
这大明朝的“报纸行业”,实在是有些……过于发达了。
从形式上来看,主要分为“邸报”和“小抄”两种。
邸报,顾名思义,就是官方发行的报纸,上面的内容,主要有四类。
其一,为“宫门钞”,约等于官方公告,大多是些官员升迁、任免的动态。譬如八月二十四日的那份邸报上,就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登基、改元之事。
其二,为“上谕”,主要是皇帝的各类旨意,赏赐、褒奖、申饬等等。他前几日给李国普御赐牌匾的事情,居然也赫然在列。
其三,为“章奏”,这部分的内容,就让朱由检有些心惊了。上面刊载的,竟然是朝中大臣们递上来的题本奏疏,而且……大多是原文刊登,一字未改,一字未漏!
他甚至在其中一份邸报上,看到了毛文龙那份“不平五事”的题本!
朱由检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份题本,他可是留中不发的,这也能出现在邸报上吗?!
靠……他还想着往后金派间谍呢。
后金倒好,派人来北京买几份报纸,什么事情都知道了。
这**一样的保密制度!
最后一类,则是“奇闻轶事”,譬如某地母牛产下双头牛犊,某处又发现了白色的神马等等,倒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粗略地翻了几份,朱由检将手中的邸报放下,抬头看向高时明,声音已是有些发冷。
“这邸报之上,几乎无所不载,其中不乏军国重事,甚至连朕留中的奏本都能泄露出去,难道就没人管管吗?”
高时明躬着身子,低声道:“回陛下,此事……还真有人管过。万历年间就有科道上言此事,万历爷也禁过一段时间,但遭到了满朝文臣的激烈反对,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
“当时,有一位给事中……如今已不记得名字了,但他曾说过一句话,臣至今还记得。”
“禁科抄之报,不使謄传,一世耳聋,万年长夜。”
高时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陛下,当时这句话,就原封不动地刊登在了第二天的邸报上。一时间,两京舆论鼎沸,自那以后,禁报之事便不了了之了。”
朱由检沉默了。
感情是改过了,没改成是吧。
他对即将有做的事情又有了更清晰的预估,干脆将剩余的邸报一一仔细看过去。
一旁的周钰,却对这些枯燥的邸报毫无兴趣,她拿起旁边那叠稍矮的小报。
一时间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小小的惊呼,一份看完,又迫不及待地换上一份。
朱由检又认真看了一会儿,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重,他忍不住再次抬头问道:“高时明,为何同是一日,这不同的邸报,上面的内容,竟也各不相同?”
高时明拱手道:“回陛下,邸报亦有多种。有官办,亦有民办。”
他从那纸堆里,小心地抽出一张,递了过去:“陛下请看,这份便是通政司所出的官报。”
朱由检接过一看,只见这份邸报纸张厚实,字迹清晰,里面的内容也最为详实,各类公文题报一应俱全。
高时明又抽出几份薄一些的:“而这几份,则是民间报房所抄录的。”
“他们通常是早上从通政司拿到底稿,然后雇人抄录,尔后便大部分送往各处,仅有少部分当街发卖。”
“其中,有京中官员订阅的,也有各省官员订阅的,各家报房会根据自家客人的喜好,对通政司的内容有所摘选,是故,各份邸报,内容便各有不同了。”
朱由检这才恍然大悟。
感情这大明的报纸,居然还是定**务的模式。
但他又有疑惑:
“为何要手抄?雕版印刷,岂不更快?”
“回陛下,通政司的官报,样式统一,发报时间也晚,是故会用雕版。”
“而民间报房,发行量小,又要抢时效,雇佣京中那些落魄秀才手抄,反而比开模雕版更快,成本也更低。”
“那活字印刷呢?”朱由检追问道。
高时明笑了笑:“陛下,活字着色不均,印出来的东西,模糊不清,那些订阅邸报的官老爷们,是瞧不上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倒是一些专供市井百姓取乐的‘小报’,多会用活字。”
说着,他从那叠小报中拿过几份报纸呈给朱由检。
朱由检接过来一看,果然,这些小报的纸张,就如同草纸一般,劣质不堪,上面的字迹也是深浅不一,许多地方都已模糊。
而上面的内容,就更是五花八门,彻底走了市场化的路子。
他看到了什么《通惠河水鬼夜半索命》,什么《西山狐妖作祟,书生魂断荒郊》,甚至,他还在其中一份名为《天变邸抄》的报纸上,看到了对王恭厂大爆炸的详细描写,极尽渲染其诡异、恐怖之能事。
这玩意儿,倒有点像他前世小时候,在地摊上买的五块钱一本的《故事会》和《悬疑世界》了。
只能庆幸,暂时没有吹西方或女真的《意林》出现吧。
他随手将那份狐妖吃人的报纸,递还给了看得正起劲的周钰,自己则陷入了沉思。
这盘棋,千头万绪,究竟要从何处落子呢?
邸报泄密一事,暂时可以先放一放。
反正都漏成筛子这么多年了,后金和蒙古人那边,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估计早就知道了。
他当下最要紧的,应该是要在这张已经铺开的舆论大网上,发出自己的声音!
唯有如此,才能在他预定的战场中获得更大的收益。
否则,就算他能靠着雷霆手段,在朝堂上赢下每一场战斗,也大概率会输掉自己的名声。
他可不想成为天启皇帝,靠着暴力和特务,强行压着整个国家往前挪动。
那种做法,固然能成事,但过程中所付出的内耗、贪腐,以及文官集团自发的、消极的抵抗,对国家的破坏,同样是巨大的。
看看太仓的岁入,是怎么从万历元年的七百多万两,掉到如今不足三百三十万两的,就知道了。
文官们在刀子面前或许会低头,但他们,却可以用无数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来架空你皇帝的政令。
朱由检沉吟片刻,抬头问道:“高时明,如今这京师内外,可有什么知名的小说家?”
高时明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回陛下,臣……臣平时多看些道家典籍,于这小说一道,实在是……”
“妾知道!妾知道!”
一旁的周钰,这时却终于看完了手里的最后一份小报,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个邀功的孩子,掰着手指头数道:
“墨憨斋主人的书最好看了!”
“他的《喻世明言》里,那个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故事,妾看了好几遍呢!”
“还有《警世通言》里的杜十娘,真是太了不起了。”
“听说他最近又写了本《醒世恒言》,可惜京师还没得卖,父亲大人已经派人去南边买了。”
“还有……还有即空观主人的《初刻拍案惊奇》也很好看!里面那个商人娶了鬼妻子的故事,吓得妾好几天没睡好觉。”
她绞尽脑汁,眉头皱得紧紧的,努力地回想着,终于又想到一个。
“对了!还有陆人龙先生的《型世言》,讲那恶霸屈打成招,害死义仆的,也写得很好!”
朱由检看着滔滔不绝,如数家珍的周钰,顿感好笑:“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周钰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声音细若蚊呐:“往日在闺中,闲来无事……就……就……”
朱由检哈哈一笑,也不再逗她,转而问道:“你说的这几位先生,如今都在何处?”
周钰想了想,说道:“应该……应该都是南直隶那边的人吧。他们的书,都是先在南边刊印的,京师这边,往往要隔上许久,才能买到。”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了。
南直隶……
又是南直隶。
这就和徐光启一样,远水,解不了近渴。
一道旨意下去,人再从那边晃晃悠悠地过来,两个月的时间就没了。
舆论的喉舌,必须尽快握在自己手里。
宜早不宜迟,要在真正的风暴到来之前,将这支笔,变成自己的刀!
“那……北直隶,就没有什么出名的小说家吗?”他不死心地问道。
周钰迟疑了一下,缓缓地摇了摇头:“好像……好像是真的没有?”
朱由检叹了口气。
这堂堂大明京师,天子脚下,怎么跟个文化荒漠似的。
他将御案上那几份印刷粗劣的“小报”拿了起来,一股脑地塞到高时明手里。
“去,交给王体乾。”
“让他派人,把这些小报的主笔,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朕找出来。”
“找齐之后,安排个时间,让他们一起进宫,来见朕。”
“臣……遵旨。”
朱由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缓步走到殿门口。
殿外的夜空中,已是繁星满天。
夜风微凉,吹动着他的衣袍。
“风雨欲来啊……”
他看着这美好的天气,嘴上却是一通胡说八道。
“看看究竟谁能在这场风雨中——执掌雷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