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真馆紧闭的门板,那个清晰的靴印如同挑衅的烙印,刺目地宣告着不平静。
馆内,戚萝熄了彻夜未熄的灶火,眼底却不见倦色。
她在窗边小案前坐下,铺开一张质地粗糙的毛边纸。
冯敬堂、赵三、万显宗、丹霞……
她研墨,提笔,一个个名字落下,又以墨线勾连,旁注小字:
“冯敬堂,困兽犹斗,欲以乱取胜,试探我与官府的联络深浅与方式。赵三,獠牙暗藏,所求或不止于财,意在试探郡主底线,或另有图谋。万显宗,惊弓之鸟,是为诱我出手之饵。然,饵自身亦被线牢牢操控。其账目近期必有‘意外’之巨额亏损,此乃冯敬堂缚其之锁链。丹霞,眼线。可用,亦可废。其心不定,或可为我所用。”
对方抛出万显宗这个惊慌失措的饵,绝非善意。
若她因恻隐或急躁而贸然接触,无论是以钱财相助还是代为求情,都会立刻落入陷阱:
要么被诬陷“勾结商户,对抗调查”,要么暴露她与官府的私下**。
她需要回应,但必须是一种对方无法预料、无法追踪的方式。
……
思绪既定,便起身入了厨房。
戚萝净手后取来上好的酥酪,隔水细心加热,加入适量蔗浆和极少量的琼脂粉,用竹匙朝着一个方向缓慢而持续地搅动,防止结块。
火候的把握至关重要,过热则凝结过快难以雕花,过凉则无法定型。
待混合物变得顺滑微稠,离火,滴入几滴现挤的青柠汁,以其清新果酸平衡甜腻。
随后,她将微凝的酪浆倒入浅口瓷盘中,待其稍凉至恰到好处的韧性,便取过一套极细的银质雕花针,俯身屏息,按照这几日杂记所学,在其表面细细勾勒起来。
针尖游走,力道轻缓均匀,花瓣层叠绽放,叶脉纤毫毕现,一朵栩栩如生的秋菊于盘中渐次成形。
整个过程耗时近一个时辰,极考验耐心与定力。
玉露团。
仿古之看菜,意不在食,而在其精巧繁复的工艺与观赏价值。
另起一洁净小锅,倒入细腻的白砂糖与少许清水,以文火慢熬。
糖液由大泡转小泡,色泽由透明转为微微的琥珀色,她用竹筷蘸取糖液,指尖迅速捻开,感受其粘度。
待糖液达到能拉出细丝而脆断的临界点,需得迅速将锅离火,取一特制的油漏勺,手腕急速抖动,将糖液如雨丝般均匀洒入一旁备好的、盛满冰水的青瓷大碗中。
“滋啦”轻响,糖液遇冷瞬间凝结,化作一颗颗浑圆剔透、薄如蝉翼、内里空心的琉璃珠。
此物极脆,触之即碎,看似是寻常零食,却因其中空特性,暗藏玄机。
“阿桃。”
戚萝唤来一直安静守在旁边、面露忧色的小丫头,将玉露团小心放入食盒下层,上层则铺上厚厚的软纸,再将那空心琉璃珠轻轻放入。
“你将此食盒送至厢公事所,务必要亲自交到沈砚之沈官爷手中。不必多言,只说是谢他昨日解围之劳,一点自家做的不值钱的小点心,不成敬意。态度要恭敬,切勿慌张。”
阿桃虽不解其深意,但见姑娘神色郑重沉静,心下也安定不少,便用力点头,提了食盒,深吸一口气,快步而出,身影迅速消失在街口晨雾中。
厢公事所内,沈砚之刚处理完一桩街坊纠纷,正**眉心略显疲惫。
听得差役报味真馆来人送谢礼,他挑眉,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打开食盒,见到那精美绝伦、巧夺天工、几乎让人舍不得下口的玉露团,不由摇头失笑:“这戚姑娘,倒真有闲情逸致,这般手艺,开食铺确是屈才了。”
信手拈起一颗空心琉璃珠,只觉触手冰凉硬脆,指尖微一用力。
“喀嚓。”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糖珠应声而碎。
沈砚之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碎片之中,并非全是糖屑,竟藏着一卷细若发丝、卷得极紧的纸卷。
他神色一肃,立刻屏退左右,转身回到内室,小心地将纸卷取出,就着窗户透进的光线,轻轻展开。
其上蝇头小楷,虽略显生疏却清秀有力,写道:“饵已抛,勿咬。待其躁。查万之近账,必有‘意外’之损,此其锁链。”
沈砚之眼中闪过极快的光芒,指尖在桌案上重重一叩。
好个戚萝!
好一招隔空传讯!
心思之缜密,应对之沉着,远超他的预料!
非但没上当,反而能沉下心预判对方控制万掌柜的手段。
他立刻低声唤来最得力的亲信,面色凝重地吩咐下去:
“你带两个机灵可靠的,立刻去查万记粮行近一月的所有账目流水,尤其是大额支出与亏损记录,重点排查是否有火灾、失窃、货损等‘意外’之项,仔细核对报损数量与市价是否合理,时间点有何蹊跷!要快,要隐秘,切勿打草惊蛇!”
不出两个时辰,亲信便悄无声息地返回,低声禀报:“大人,查清了。万记粮行确于十日前深夜报称‘意外’走水,焚毁侧边仓房一间,据账目记载,损毁米粮近百石,按市价估值颇巨。
蹊跷的是,这笔亏损恰好记录在冯敬堂开始逼迫他之后不久,且报损数量略显突兀,与往常库存记录似有出入。走水原因、损失核定皆由冯敬堂介绍的一位‘账房先生’经手。”
一切豁然开朗。
万显宗不仅是被推出来的诱饵,他自身的命脉,这笔很可能是伪造的巨额债务,早已被冯敬堂死死攥住,逼得他不得不听从摆布,甚至甘当诱饵。
沈砚之冷笑一声,将那纸条就着灯火烧为灰烬:“好个歹毒阴险的连环套。”
他心下大定,吩咐手下:“传令下去,弟兄们只需远远监视万记粮行及冯敬堂动向,按兵不动,静待对方下一步动作。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而那万显宗,在茶摊从清晨枯坐到日头西斜,杯中茶水早已凉透,添了又添,却始终未见味真馆有任何一人出来与他搭话,甚至连一个暗示的眼神都无。
心中那份微弱的、期盼戚萝能看在往日几分薄面上施以援手的希望,渐渐被冰冷的绝望吞噬。
最后只得佝偻着背影,步履蹒跚、灰溜溜地离去,背影消失在昏暗的街口。
消息悄然传回醉仙楼后院雅间,冯敬堂正慢条斯理地品着一杯香茗,闻听手下回报,捻着紫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眉头深深锁起。
这黄毛丫头,竟如此沉得住气?
是没看懂这暗示,不敢妄动?
还是……